第2章

我又將木盒子給他,我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帶著意外,像是很難想象我這樣的琵琶女也能說出這些話。


我同他一樣坐在地上,我說,你得振作啊,我支持你重新再來的!真的!


月光之下,他眼睛裡閃過一絲光,轉瞬即逝,我說:你一定要振作啊!燕生!繼承上一輩人的財富是命,而自己創造屬於自己的傳奇,這是你與生俱來的可能性啊!


我們為什麼不讓夢想照進現實呢?!萬一成功了呢?!


那夜,我將盒子硬生生塞進他懷裡,跟他父母的牌位放在一起,隨後一瘸一拐地跑了。


因為腳痛。


我覺得是我幼年時嫂子並沒有給我把腳裹好,導致隻要是陰天下雨,我的腳就痛得厲害,痛到我要去藥鋪開麻沸散喝。


春滿姐姐給過我煙膏子,我瞧那玩意兒烏漆嘛黑又粘了吧唧的惡心就沒用。


還有,我是中國人。


我不做大煙的奴隸。


後來我連麻沸散都不喝了,疼就忍著,因為我不想上癮。



我看中的人果然沒錯。


這一位春風拂面,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君,用了兩年扭轉局面。


他家茶葉生意是死透透兒的了,可他眼光獨到,開始做絲綢買賣。


再見到他時,他已然名揚姑蘇,更上一層樓,甚至外地人一提到絲綢,都能講到他。


這一年,二十四歲了,他。


這一年,我依舊在歌舞升平的琅坊彈琵琶,二十歲。


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我。


他果然來了,那天我彈的正好是《阮郎歸》。


我坐在小樓回廊處,這兒偏僻,我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音,可不想回頭,我隻想彈琴。


他應是離我不遠的,在輕笑:「你膽子真大。」


我回頭看他一眼,笑:「燕生。」


我們好久未見,足有兩年,他已然風骨瀟灑,高高大大,身穿西裝,不再是過去那個眉眼間清澈如水,幹淨如玉的少年郎君。


隻是他已然彬彬有禮,英俊挺拔,雖然,他的眼神中,有了些我不清楚的逢場。


逢場作戲。我不忍想全這四個字。


我抱著琵琶,就是不過去。他也不過來,他隻站著,低頭看我,目光深邃,說出了那句我知道他一定會報答的話。


年年,我給你贖身。


贖身,當然不行。我拒絕他:「我喜歡這裡,阿母當我是親生女兒,姐妹們也一團和氣,都對我好,我不願去別的地方。」


他說,那我包下你。


我也想反對的,可是我想了半天,我發現我沒有選擇。


那之後的十二月,整整一年裡,我清淨的很,幾乎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不是總來看我的,因他廠子裡忙碌,我也明白,且我不願他總來。


我是喜歡他的,可那是因為他曾在我最苦的時候,給過我溫暖,而不是現在這樣的,他當我是一個女人。


這樣的方式,讓我感受不到什麼美好和溫暖,我隻覺得自己下賤了。


我知道,他是想償還我那隻木盒子的恩情。


於是在那一年,他最後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與他講清。


我說,燕生。


可他頭一次打斷了我。


他臉龐上有些笑意,這些年他已經變了,有富商的那種殺伐決斷,有面對外敵時的幹脆利落。


他這時從懷中掏出一枚戒指,紅寶石。


他拿給我,幫我戴上。那時,屋子裡寧靜極了,外頭樓下還有琵琶女唱歌,聲音朦朦朧朧的,而我暈暈乎乎的。


他說,我給你贖身吧,年年。


我反應過來,坐直了身子,看了看那枚戒指,在昏黃燭火中閃光。


我多想同意啊。


可不行。


我明白,琅坊的出身,令我即便是跟著他,也絕對落不上什麼好地步。


於是我說,不行啊,我喜歡這裡。


我看著,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眼睛裡的光一點點黯淡:「那你對我這樣好,不是因為對我有情嗎?」


「你在我陸燕生落魄之際,幫助我,激勵我,你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手指頭上的戒指箍得我鬧心,我拽下來:「快到除夕了,我聽阿母說你訂婚了。」


陸燕生的眉頭一跳:「她是溫婉女子,容得下你。」


就是這樣一句話,斬斷了我的情。


我說,我容不下這樣的我。


我說,我做不了姨太太。


我說,我不覺得我卑賤,我甚至覺得我必須做正妻。


然後,然後很有趣。


他冷冷地看著我諷笑:「不知好歹。」


之後,這個富商利索起身,摔門而去。


又是一年過去啊,我二十一歲。


阿母說我真是瘋了,做個姨太太又能怎麼樣?你這種出身難不成還異想天開當主母?


我就抬頭望著天上的落霞,我說,是啊,我就想做主母,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家,我一直很想家的。


阿母白我一眼:「你哪裡還有家?你那嫂子前幾年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棺材錢都是你出的。」


我嘆了口氣:「是啊,我的家,早回不去啦。」


琅坊阿母,我真的對她撒嬌,她也真的對我好,她說,我純粹,這麼多年都看不中錢財,所以善良。


慕容譽來看我,我很開心。


他是外地人,家裡早年當官兒,後來父親死後,家裡一點點沒落,剩下些田產度日。


他是讀書人,我能見到他,是個偶然。


因他也是穿越而來的人。


這種他鄉遇故人的感覺真的是太好了。


而且,我問過他,他說他是東北小伙,因當時穿越過來年紀太小,所以已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哪年哪月過來的了。


我說,咱們這樣兒,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家去。


慕容譽說,是啊,我還想回去看看我對象兒呢,你不知道,我當初就是跟她吵架,才一時氣憤喝酒誤事的。


我好奇:「你怎麼過來的?」


他笑,咯咯咯得像是下蛋公雞一樣的一直笑,可就是不說話。


我更加好奇,邊吃鵝掌鴨信,邊嘴裡含糊不清地問:「你倒是快說啊,不知道這屋子裡是一個時辰一算錢的啊?」


當慕容譽終於忍住笑,憋得滿臉通紅:「被我對象兒一巴掌扇過來的。」


我:「啊?」


他解釋:「我倆吵架,我一個大老爺們兒總不能跟個女人一般見識,我說來,要不你打我,隻要你閉嘴,你打死我都成。」


「結果,就這樣了,她抡圓胳膊真給了我一巴掌,我當時都被她扇得轉圈兒了,對了,我是舞蹈系的,就她那一巴掌扇得我當時那平轉轉的呦……」


鵝掌太辣,辣得我流眼淚,我喝了口桂花冷酒,哀怨道:「說重點!」


他老老實實:「這不就過來了嘛。當時頭暈,結果就撞電線杆子上了,後來什麼都不知道了,再一睜開眼,老子居然成了個奶娃娃!」


門在這時被人踹開。


我不怕,直直地看過去,那人陰沉著臉一步步走進來。


慕容譽還在疑惑:「這就一個時辰了嗎?我……」


「滾出去。」他陰霾道。


我對慕容譽道:「先走吧,錢我一會兒讓阿母退你。」


他向來明白事情,也知道一些這世道的規則,但他不放心我:「這人誰啊?」


我笑笑:「你放心,是個好人。」


「好人踹門?」他起身,十分不爽地盯著陸燕生。


陸燕生眼眶裡有血絲,面容清冷嫌惡。


我有點慌張,站起身往外頭趕慕容譽。


我說,你快些走,我們以後聊。


陸燕生已經在屋裡掀了桌子,他因此憤怒至極。


慕容譽見狀拉著我就跑,跑得衣袂飛揚,跑得沿路都撞上了坊裡的姑娘。


他拉著我一路跑出琅坊,身後亦有隨著狂跑追趕我們的坊裡僕役,還有就是,陸燕生的人。


我回過頭喘著粗氣看,他沒有追出來。


我知道,他這樣有頭有臉的人,怎麼可能去追逐一個琵琶女。


慕容譽拉著我跑,東北小伙果然很敞亮,很豪爽。


他帶我回家了。


而我半路上差點跑死。


我當時的感覺就是擱現代社會裡,我是個衣服袖子被汽車門死死夾住了的倒霉女孩兒,然後被汽車飛馳而拽扯著跑。


他家在姑蘇城邊上的小城,家底殷實,雖然,沒有陸燕生那麼有錢。



慕容譽家人都當我是個沒了爹娘的可憐姑娘,瞅著大少爺拽著我回家,心領神會以為是有點事情,還好心把我安排在他書房裡做事。


隻是可惜這樣的日子隻有三日光景。


陸燕生帶著人殺來了。


慕容家是老太太當家,我被叫去前堂的時候,慕容譽知道,他不讓我去,怕我受迫害。


我也害怕,我人生裡第一次這樣害怕。我對他說,我真的不願去,可這世道,我不去,恐會牽連到你。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他媽就不信了!」


我連忙勸阻:「行了行了行了,你省省力氣吧……」


最終還是去了,前堂。我怕慕容譽衝動,做出會累及自身的事情。


硬著頭皮去,害怕地去。結果陸燕生斯斯文文地坐在堂前,長衫馬褂,細長個子,看一眼我,無愛無恨,冷淡從容。


老太太鄙夷我:「我家小兒不懂事情,陸老板別見怪,這女子隻在書房伺候的。」


我知道,她是告訴陸燕生,我同慕容譽沒什麼。


可本來也沒什麼。


陸燕生就逢場做戲,衝著老人家倒是恭敬:「老太太,原本沒什麼,一個坊裡的姑娘罷了,但她,對我而言是有點特別的。」


他帶我走了。


我沒有選擇。


回了姑蘇我才知道,他給我贖身了。


我不願跟他回家。


而他,沒有帶我回家。


我聽說過的,他與夫人,恩愛有加,相敬如賓。


我算什麼?我甚至連一隻琵琶都不如。


慕容家開始跟姑蘇陸家做生意了。


絲綢生意,茶葉生意,陸燕生給了慕容家老太太門路,也讓她賺了幾筆。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我總覺得這樣不好。


我想出去走走,好告訴慕容譽讓他奶奶離姓陸的遠點兒吧,可姓陸的自從那次尋回我,就一直關著我。


他將我關在別宅裡,宅子裡有下人在,可我孤獨。


他一個月裡能來看我一兩次,有時要我彈琴,有時與我講話。


可我生氣,我生氣他這樣對我,於是拒絕。


他後來生氣,我依然不怕他,也不理會,結果他那一日恰巧醉酒,指著我氣得臉都發白:「好!好!好!真是有志氣的很!」


拂袖起身,摔門而去,一如那夜。


我對他稍有改觀是因為一件事。


那晚上我病了。


秋雨下了一整夜,我腳痛,痛得我躺在床上哭。


我是最能忍耐的了,可這樣的痛越來越嚴重,我太痛了,我真的忍不住了。


我想回家,我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


我想回家。


痛。


不知是不是哭聲引來了下人,有小丫鬟害怕,舉著蠟燭走進我:「小太太,你怎麼了?」


她們一直叫我小太太,可能是當我是陸燕生的妾了。


我已經無暇否認,我哭嚎,我腳痛!


可告訴她們也沒有用。


我知道,痛是我一個人的,沒人能為此分擔。


可我不知道的,是他這一夜冒雨而來。


按理說這樣的夜晚,他不該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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