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似乎卸掉了力氣一般,微微彎下腰。
薄唇哆嗦著,嘴角向上扯動,聲音很小。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出事的……」
我們之間隔了很多人。
那些來辦正事的人紛紛向他這邊看過去。
如果是以前,我會覺得感動嗎?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
我現在覺得厭倦、煩躁。
我們人手不足,工作量極大。
他們公司早就開始撤回國內,留在這裡的隻有不足十人,收到我們的電子郵件後,隻要網絡復函確認就好。
他何必特地飛來一趟。
佔用我們的人手和精力?
「不要耽誤別人的工作了。」
我攥緊手掌,長長吐出一口氣。
努力平淡地說:「陳致禮,我們聊聊吧。」
17
我走到走廊拐角的時候,陳致禮從後面跟了上來。
比起我從新聞視頻中看到的樣子,此刻的他看起來瘦削了許多。
身上穿的是蒙了一層灰塵的黑色夾克。
下巴上一層青色的胡茬,顯得整個人疲憊又有些落魄。
「元元,我來接你回家。」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有些著急地開口。
說他當時是沒有辦法,不是故意把我丟下。
說他聽說我失蹤後,幾乎要急瘋了。
說他找過我工作的報社,甚至走投無路,想要買下發行的每一份報紙。
也許從裡面就能找到我的消息。
「和我走吧。」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我的手腕。
卻被我躲了過去。
有那麼一瞬。
陳致禮似乎露出了一種迷茫與不知所措的表情。
隻不過他並沒說什麼。
那垂下的、空蕩蕩的手又指向了窗戶外面。
「你看,飛機來了,現在就可以走了。」
從我們這個地方剛好可以看見一塊空地。
那裡原本是市場,每天早上傍晚喧囂熱鬧,買菜的、砍價的,一片煙火氣。
但是被戰爭的炮火轟炸後。
現在隻剩下了一片荒蕪的廢墟。
上面除了碎石、亂草,什麼都不會有了。
一架三座直升機停留在這個位置,旋翼還在不停轉動。
有穿著髒兮兮破舊衣服的小孩圍在旁邊,用缺掉一截的胳膊敲打著。
然後吵鬧著繞來繞去。
真的可以回家,我反倒沒有想法了。
我搖了搖頭。
「我的工作還沒有完成。」
因為三天後撤僑的飛機就要起飛。
所以大家這幾天都在連軸轉。
我不僅要準備新聞稿,還會幫忙做一些其他的事務性工作。
許多人都是一個人掰成兩半用,要是我現在突然離開,自己都會過意不去。
陳致禮卻皺著眉,聲音沉沉。
「工作,什麼工作能這麼重要?」
「你的報社能給你多少錢?」
「桑元,別再耍小性子了。」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似乎自以為看穿了我心裡面的想法。
「就因為我放棄過你一次,你就要和我賭氣嗎?」
「可是除了我,誰還能再接你回去?」
「還有國家。」
有人從身後走來。
一步一步,腳步沉穩。
他輕輕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即使不回頭,我也知道是誰。
薛南荊的聲音果決幹脆:「也許男朋友會放棄他的女朋友,但國家不會放棄他的人民。」
「三天後飛機起飛,滯留在戰區的中國人都會回家。」
「由於陳先生您是突然過來,不在我們的名單上。」
「當然,您有私人飛機,自然不需要我們了。」
這次,陳致禮什麼話都沒說出口。
我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兩個開始漸漸分道揚鑣了。
他不能理解我。
我也不能理解他。
也許不能說誰對誰錯,隻是在一些事情的選擇上終究出現了分歧。
薛南荊向窗戶外伸了伸手。
意思不言而喻。
有人現在就可以坐他的直升機返程了。
總之他留在這裡,既幫不上什麼忙,也救不下一個人。
陳致禮垂下眼。
突然問出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桑元,你的戒指呢?」
「第一眼看到你,就想問了。」有一瞬,我覺得他的語氣是苦澀的。「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摘下來的,怎麼就沒有了。」
早就不知道被我丟到哪裡去了。
我冷冷看著他。
「實在不好意思,找不見了。」
18
三天後,是撤僑的日子。
飛機停留在早就預備好的停機場。
所有人拖著自己的行李,按照名單上的順序,一個一個開始登機。
工作人員排在最後。
最後一天了啊。
現場秩序井然。
隻除了陳致禮,這個唯一的變數——
我實在沒有想到,他會留到現在。
他大概也覺出了我的表情不是很好。
所以我們兩個的對話也沒有幾句。
他笑笑。
「我覺得,自己起碼應該看見你安全上飛機。」
「那枚戒指,上面刻著 C 和 S,是獨一無二的。」
「我這幾天一直在找,我想,是不是找到戒指了,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多奇怪的想法啊。
我搖搖頭。
想讓他趕緊走吧,畢竟很快,我們的飛機也要準備起飛了。
排在前面一排,肩上背著背包的一個中年人突然回過頭。
「唉,戒指嗎?說起來,我倒是看見過一個刻著 S 的銀戒,不久前在那邊商店……」
他踮起腳,伸出手指著某個方向。
因為戰爭的原因,搶劫、偷竊的事件數不勝數。
治安極差。
物資丟失實在是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了。
「是不是被人偷了,拿去賣掉換錢了?」
中年人說完後。
輪到自己,便匆匆走進機艙。
陳致禮站在旁邊。
他低頭思索了一陣。
抬起頭。
輕聲說:「桑元,我去把戒指找回來。」
我真是被他的舉動驚到。
猛地往前走了兩步,對著他的背影喊道:「陳致禮,現在什麼時候了?你瘋了,還不走!」
下一刻。
有人牽住我的手。
薛南荊給我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時間。
「該你上飛機了。」
他一直站在我的後面。
是啊。
我深吸一口氣。
該我們上飛機了。
登機後,工作人員還要再查驗一遍人數。
我說:「走。」
這是我們所有人辛辛苦苦好久的成果。
一個人都不能少。
不能出一點紕漏。
我回握住他的手。
向機艙走去。
19
飛機起飛的剎那。
所有人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我看一眼坐在我旁邊的薛南荊。
我們終於要回家了。
番外:薛南荊
1
第一次見到桑元的時候,是在高中。
高二。
她轉到我們班。
我現在還記得她來的第一天,扎著長長的馬尾辮,穿著藍色的裙子。
因為高挑漂亮,引起後排的許多男生小聲起哄。
我那時候其實沒什麼太大反應。
甚至還因為她的好人緣有些看不慣。
高中的我幾乎沒什麼朋友。
冷淡、疏離、話少。
雖然成績好,但所有人都對我敬而遠之。
我隻是看了一眼。
想,總之不會和我有什麼交集罷了。
後來事實也確實如此。
她坐在前排。
起碼有那麼兩個月,我們一句話都沒說過。
轉折是發生在父親又要接受任務的那段時間——
他已經連續在國外三年了。
年初好不容易回來,現在又要出去。
母親在家裡摔了東西。
「滾吧,滾吧!」
「我看你現在早就忘了自己還有老婆兒子了……」
她後來看留不住,幹脆拿出結婚證,扔在桌子上。
用一種死氣沉沉的聲音說:「你覺得,現在的日子,還有法過嗎?」
其實我小的時候,他們是有過一段很恩愛的日子的。
後來怎麼就漸行漸遠了呢。
在我上學的時候, 兩個人去辦理了離婚。
我第二天才知道。
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要我以後多聽媽媽的話。
我什麼都沒說。
直到走出了家門。
眼淚才突然間湧了出來。
2
我沒去學校。
就抱著書包, 找了個角落蹲著,很不爭氣地抽泣。
等我抬起頭來的時候。
面前站著一個女生。
她和我穿著一樣的校服,從口袋裡拿出一包紙巾, 遞給我。
「給。」
這好像是我和桑元之間的第一句話。
起先我們兩個都沉默著。
後來我開始忍不住,說起父母的關系。
我沒有朋友。
我希望有一個人,能聽一聽我的聲音。
桑元很安靜地坐著。
她拍了拍我的手,歪頭看我。
「別難過, 你看, 我也一樣, 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嗎?」
我才知道,她媽媽很早就不要她了。
她父親最近有了新的戀人,後媽也並不多麼喜歡她。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陽光照在她的頭發上。
看起來黃澄澄的。
她向我伸出手。
「走啊, 我請你吃蛋糕。」
她好像是撥開我陰暗生活中的一團光。
那天晚上,我坐在臥室書桌前, 寫了一封信。
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要寫什麼。
或許我隻是想寫最後那句話——
「桑元,我是薛南荊, 你願意, 認識一下我嗎?」
然而第二天, 我去到教室的時候。
她坐的位置卻空了。
班主任從前門進來。
「桑元啊。」
「她家人工作調動,轉學走了。」
3
「薛南荊, 我們回國了!」
飛機落地,遊子歸鄉。
現場是一片躁動和歡呼的海洋。
有記者拿著攝像機拍攝著畫面。
還有那些滯留在戰區的、好不容易回來的人們, 他們和等候許久的家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仿佛一刻也不願意分開。
桑元好像也被這樣的氣氛感染。
她揮舞著胳膊,朝我微笑。
我想起在大使館見到她的第一面。
她抱著相機和一堆資料衝進來。
說要找一位薛先生。
那時候她身上風塵僕僕。
可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是我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好久的人。
我說:「桑元。」
那一刻,我以為我的心髒就要衝破喉嚨跳出來了。
人流推著我們往機場外面走。
我和她挨得極近。
她的聲音很輕:「薛南荊,其實我有個秘密。」
「嗯?」
「其實我們是一個高中的, 你不記得了吧?」
我笑笑。
「你沒有很吃驚嗎?」
「我有點想回學校看看,雖然我隻在那裡讀了不到一年,但還是有點想念。」
4
高中其實沒什麼變化。
下午的時間,大部分學生在上課。
有讀書聲從教室窗戶飄出來。
我們路過一家甜品店。
桑元突然說:「呀,這家店還沒關門啊!」
是啊。
她曾經請我在這裡吃過一次蛋糕。
後來我也常常過來。
一個人在這裡坐很久。
我們推開門,店主從後廚探出頭。
她看了我一眼, 又看了一眼桑元。
笑起來。
「喲,南荊, 這次帶女朋友過來了?」
桑元臉微微紅起來。
我們誰都沒反駁。
蛋糕店旁邊的書架上擺著最近的報紙。
我隨手抽出幾張。
不論是國內還是國外, 最近的大熱新聞都是撤僑。
原來一致認為不可能辦到的事情,現在也實現了。
輿論自然轉變。
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挺著腰杆打下評論。
你看, 我們就是可以把所有人帶回來。
你們做不到。
不意味著我們不行。
桑元站在我的旁邊,趴在我的肩膀上。
和我一塊翻著報紙。
有些我們會多看一會兒,有些就匆匆掃一眼罷了。
突然。
夾頁中的幾行文字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是關於陳致禮的——
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身材瘦削的女孩。
「「「」【有人說他本來可以離開戰區回國,卻去而復返, 在遇難的商業區剛好發生了一起恐怖襲擊。】
短短幾句話。
好像可以簡單概括一個人的一生。
老板從廚房出來, 端著蛋糕。
「哎呀,站著幹嗎,過來吃呀。」
我把報紙疊好,放回架子上。
這蛋糕是高二那一年, 她請我吃的那一個的口味。
她看我一眼:「總覺得你很熟悉我,連我喜歡吃什麼都知道。」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遞給她。
「嗯?」
「寫給你的。」
「給我?什麼時候寫的?」
「很久以前了,大概十年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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