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宿荒寺,我撿到一塊香氣繚繞的輕紗,入夜,窗下有人低語:


「這位娘子,可有見到小生遺下的汗巾?」


門縫裡,對方身影縹緲,仿佛隨時會乘風歸去。


聞言,我不由得想起這附近的傳聞。


傳說這裡荒廢已久,豔鬼出沒,而路人一旦被他們糾纏,不是被吸幹精血,就是被拖去另一個世界,從此不知所蹤。


思及至此,我連忙打開窗縫,將那塊擦過了地板窗臺臭腳丫子的布料丟了出去。


對方眼疾手快接住了。


接著,對著手上爛成鹹菜幹的紗巾,陷入了沉思。


1.


夜宿荒寺的我,在門扉上發現了一塊散發著淡香的紗巾。


潔白而柔軟,


輕薄而精美。


我沒當回事,扯下來擦了手腳,又擦了擦床板和窗棂,接著將帶來的鋪蓋一攤,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睡意漸濃之際,門扉忽然被敲響。


我忽然驚醒:「誰?」


門外傳來一道輕柔的低語:「這位娘子,可有見到小生遺下的汗巾?」


夜宿荒寺很可怕。


比這更可怕的,就是半夜有人在你窗下說話。


從窗紙的破洞往外看,隻見一個年輕男子腳踩木履,立於月下,那寬袍大袖飄然而動,頗具一種乘風而來的飄逸感。


古寺荒村,綺貌美人。


此情此景,頗具一絲話本中的迷離與香豔。


我在離家前,曾聽說過關於這蘭因古剎的詭異傳言。


據說此處豔鬼出沒,而路人一旦被他們糾纏,不是被吸幹精血,就是被拖去另一個世界,從此不知所蹤。


思及至此,我打開窗縫,將那塊擦過地板窗臺臭腳丫子的布料擲了出去。


「還你便是!」


對方眼疾手快地接在手裡。


然後,對著手上爛成了鹹菜幹的紗巾,陷入了沉思。


2.


三年前,我兄長上京趕考,迄今未歸。


我擔憂他的安危,便收拾了包袱細軟,打算南下尋人。


一路跋山涉水,來到黑山地界,隻見這裡榕樹林立,掩映一座低矮破舊的寺廟,廟前倒臥一座灰白色門牌,上镌「蘭因寺」三個蝕跡斑斑的大字。


我決定在此借宿一晚。


寺廟不大,幾間破屋倒也能住人,最近的門扉上,還系著一塊香氣嫋繞的輕紗,我沒當回事,一把扯下,包袱款款搬進了屋子。


孰料當夜,這紗巾的主人便找上了門……


思及至此,我猛地驚醒,卻見天光大亮,屋外也並沒有什麼人。


仿如昨夜一切,皆是曇花一夢。


我心下惶恐,便收拾了包袱繼續趕路,這裡到處都是榕樹,參天蔽日,身在其中,簡直分不清白天黑夜。


一路前行,我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恍惚間,前方竟出現了一戶人家,再往前走,屋舍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這裡,竟是個屋舍儼然的小村莊!


一群肥雞從我腳邊蹣跚而去,整齊而交叉的阡陌外,是金黃浩瀚的稻田,幾名老叟在田埂上漫步,人人紅光滿面,神情舒展。


莫非,真如我老家的過路人所說……嘉和之年,是中興盛世?


疑惑之下,我繼續前行。


這裡民風淳樸,人人滿面笑容,見我餓得直不起腰,一位老丈憐憫地嘆口氣,從提著的滷豬頭上割下半拉耳朵,殷殷地遞給我。


來不及道謝,我接過來便塞進了嘴裡。


說也奇怪,這豬耳朵看著紅亮油潤,吃到嘴裡卻味同嚼蠟,一點味道都沒有!


我連忙將嘴裡的肉盡數吐出,對方見狀,又割了個豬拱鼻遞過來,仍是笑眯眯的。


「謝老丈,不必了。」


見我勒緊了褲腰帶轉身就走,村人側目看我,時不時交耳談論。


所幸,又走過一個村口,道旁出現了幾棵眼熟的綠葉樹。


再看地上,滿地都是掉落的果子,表皮早已成了褐色,掰開幹枯的果肉,一股微妙的澀香味直衝天靈蓋。


山核桃!


這是食物的味道!


我連忙撿起石頭,砸碎外殼,一口氣吞了幾個果仁下肚!


那拿著滷豬的老丈依舊跟在我身後,笑嘻嘻道:「小娘子,沒福啊。」


3.


轉了一天沒轉出去,天色漸黑,我不敢繼續逗留,隻得揣著核桃回到了蘭因寺。


和昨日一樣,門扉上依舊是一塊輕薄的紗巾,隻不過這次是濃鬱的妖紫色,香氣濃烈撲鼻,燻得我一連打了數個噴嚏。


這一次我沒拿,任它掛在門上。


然而到了夜裡,大門卻再次被敲響了。


「小娘子,小娘子~~~」


一個細長的人影在窗下徘徊,「我落了紗巾,你將它拿下來給我,好不好~~」


我縮在褥子裡瓮聲瓮氣:「你叫我拿我就拿?萬一你曾經擦過胳肢窩,那我不是很沒面子?」


「……」


很顯然,這次的比上次的要難纏,見我油鹽不進,對方索性直接拍門,一邊拍一邊細長地尖叫:「小娘子小娘子~~~你開門吶~~~~小娘子小娘子~~」


我正猶豫要不要破窗而逃,窗外忽然傳來點滴的碎琴聲,飄忽而破碎,簡直不像人間會有的曲譜。


拍門聲立即停了,我從門縫裡向外看,卻見一個長長的不知什麼東西,扭動著身軀,飛快地沿著牆腳跑走了。


驚魂甫定之下,耳畔那錚然的琴聲,反倒更加響亮了。


權衡之下,我開門尋了過去。


——咦,這裡原來有個亭子?


昨日我明明來過這裡,卻沒發現這個玲瓏亭子,此時月上中天,一絲悽迷的月光投在亭中,將這方寸之地雕琢成了水晶宮。


昨日那敲門的Ṱū₀男子就坐在這恬靜的宮殿中,雙手按在琴弦上,綺貌玉顏,眼如春度……


我一驚,連忙後退。


似乎被我驚動了,對方那綢緞般的黑發自肩頭滑落,頗具一種奇異的美感。


仙欤?


妖欤?


我定了定神,用餘光瞟向此人……幸而,他身姿縹緲卻有影子。


「是你,驅走了它?」


「……」


對方不應,似是不屑回答。


「多謝。」


見他態度高冷,我彎腰深深一揖:「昨日我以為汗巾無主,貿然用毀了,對不住!


「今日又蒙搭救,千言萬語,不勝感激。」


琴聲停了。


「你要如何感激?」


男子看向我,幾個字被他咬得很慢,配上那動聽的韻律,仿佛在吟誦著一曲詩賦。


剎那間,我渾身蔓過一陣戰慄——那感受,像麻痒,又像春風漫拂,難以形容,卻令整個人都變得奇怪起來。


壓力之下,我抖了抖唇皮:「那,那你想要什麼感激?」


對方無言地凝視我許久,忽然起身,衣袂飄搖地走到我面前:「……我好冷。」


不知他為何要說這個,我愣了會:


「我也冷。」


「那我們……」


「各回各屋吧,屋裡暖和。」


「……」


對方冷冷盯著我,盯得我一陣陣起雞皮疙瘩,隻得哆哆嗦嗦道:「別那麼看我,我明白你想要什麼了。」


「嗯?」


男子聞言,紅唇微揚,上面還生著一點胭紅的唇珠:「那你說,我想要什麼?」


我肉痛道:「不就是想要我被子麼,給你就是了。」


「……」


4.


不知怎的,對方聽了臉一沉,拂袖就走了。


簡直莫名其妙。


輾轉一夜未眠,翌日,我依舊起了個大早,將昨日未至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


村子裡,似乎有不少像我一樣的過路人。


他們飢腸轆轆,衣衫褴褸,和本地高大肥壯的村民截然不同,即便其中有一兩個趕考的書生,也不過比乞丐略好一些罷了。


我眼睜睜看著一個書生將嘴伸得老長,就著個年輕女人的手上喝茶,那女人以紗掩面,身姿彎曲,香氣撲鼻。


那濃烈的香氣,總覺得在哪裡聞到過。


不過發了會呆,前方的人影便消失了,我沿著方向追過去,卻見前方是一片連綿的神龛,裡面供奉的東西大多奇形怪狀,甚至線條混亂,造型怪異。


這其中,又以東邊的神龛最為高大。


這裡的香火似乎非常鼎盛,因為貢品非常多,多到幾乎要淹沒貢臺,那貢臺也有著古怪的造型,兜身雕刻著陌生的符文,看起來很像一臺天平。


再看神龛正中是一隻似狐非狐、似鼠非鼠的生物,一身寒光閃閃的鱗片,不知是哪裡來的崇拜,在它頭頂還放著一個小小不起眼的神像,用紅布裹纏得嚴嚴實實。


看起來……孤零零的。


我剛起此念,忽然一陣風,那小神像便骨碌碌地滾到了我腳下。


咦?


我正要伸腳將那東西踢開,身後傳來一道蒼老的嘆息:「『祂』從不會主動挑選信眾。」


轉過身,卻是昨日贈我豬耳朵的老丈。


見我神色警惕,他毫不介意地一笑:「既然選擇了你,也是你的福氣,帶著吧,『祂』會給你帶來幫助的。」


幫助?


我搖頭:「我並不需要幫助。」


「唉,小娘子說話太滿。」說罷,老人拍了拍肚皮,笑哈哈離去了。


他走後,我撿起小神像,未料這隻有巴掌大的小東西,掂在手裡卻沉甸甸的。


「算了,既然都是孤身一人,那便做個伴吧。」


5.


這一日,我依舊沒有找到出口。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回到蘭因寺,我裹著已經爬了虱的褥子,半夢半醒之間,耳畔忽然傳來兩道清晰的交談聲。


一道是尖銳的,拖長的:


「阿修羅,崢崣崤泥,嵸嵹嵺嵻嵼嵽嵾嵿?」


一道是舒緩的,清靜的:


「交給我,不怕她不入毂。」


「……」


兩人窸窸窣窣,議論了許久,似乎在分文不讓地爭奪著什麼東西,恰在此時,一陣涼風穿牗而過,我打了個激靈,一下子驚醒了。


再看窗外,仍是濃夜。


披衣下床,剛打開門,便見一道冗長披滿了毛發的影子,從面前風馳電掣般掠過,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視野裡!


不!


那絕不是野獸能有的速度!


我正震驚失語,前方漸漸行來一雙潔白的鞋履。


雪綢似的月光下,那皎潔的人影仿佛令道路生光,不可逼視,見我轉身就走,那人輕喝一聲:「站住!」


「你怕我?」


「……沒。」


「那為何躲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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