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發現我的不專心,程昱白喚了我一聲,語氣帶上了些許不滿,「……再給我多一點。」


好吧。


我苦哈哈地俯身,剛剛的話當我沒說。


33


八月底,程昱白帶著我回了趟老家。


怕爹娘在那邊沒錢花,我們買了許多香燭紙錢,在墳前燒給了他們。


老屋還是那樣,隻是更老了。


老屋旁葬著爹和娘,兩座墳並排著,沉默地依偎在一起。


時間過得好快呀。


小時候戴不上的那隻手表,現在已經嚴絲合縫地扣在了我的手腕上,在陽光下,和程昱白的那一隻,閃著一樣的金屬光芒。


這是二〇〇三年的季夏。


是爹走的第五年,娘走的第十四年。


我仍舊時時思念著他們,但不再沉湎於失去他們的痛苦。


我知道,就像程昱白說的那樣,他們變成了星星,變成了月亮,變成風,變成雨,變成小花小樹。他們跳出了時間,散落四周,溫柔地注視著我和程昱白跌跌撞撞地長成大人,然後告訴我們:不要怕。


兩代人的生命銜接處,光陰隻是窄窄的臺階。


所以我不再難過。


一陣風吹過,苦楝樹在頭頂發出碎碎的響,看完爹娘,程昱白帶著我往公路上走。


田埂上,遠遠走來一個人。


我看了半天,等他走近,我忽然認出了他是誰——是和劉虎子馮大柱一起欺負過我的小石頭!


當年的事,我已經不生氣了。


畢竟他也不是主謀,就是膽小,不敢幫我而已。


高興地朝他揮了揮手,我喊出他的大名:「……陳一磊!」


遠處的人抬起頭來,迷茫地看著我。


半晌,他驚喜地張大了嘴:「路漫漫……你是路漫漫?!」


我衝著他點頭,剛想走過去和他敘舊,還沒抬腳呢,就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一僵,緊接著就落荒而逃。


我:?


不是,怎麼個意思啊?


我鬱悶不已,程昱白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柔聲哄道:「別想太多,說不定他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覺得沒臉見你而已。」


有道理。


我點點頭,瞬間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天色不早了,我們還得開車回縣裡住一晚上,明早再回江市。


一路上,我一會兒催促程昱白開快一點,一會兒又讓他開慢一點。


程昱白依言照做。


我趴在車窗邊,想念那張破了皮的老沙發,想念我住了八年的小房子。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站在舊舊的木質防盜門前,熟悉的親切感撲面而來,程昱白拿出鑰匙開了門,我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倒在沙發上。


這裡很久沒住人了,可灰塵一點都不多。


程昱白愛幹淨的勁兒又犯了,挽起袖子就開始洗洗涮涮。我偷偷溜進他房間,到處翻翻找找,以前他老是說一套做一套,說我是一家之主,卻不準我隨便進他房間。


我也是傻,聽了他的話,卻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房間不也是我的領土嗎。


不過現在,我要行使一家之主的權力了!


尋尋覓覓半天,我從程昱白的衣櫃深處拖出了兩個大紙箱,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打開其中一個箱子,拿出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看了起來。


擺在最上面的是一個小盒子,裡面躺著一顆牙齒,還貼著一張小紙條。


【1996.03.07,漫漫的最後一顆乳牙。】


熟悉的筆跡看得我睜大了眼睛,隨即埋下頭繼續在箱子裡翻找起來。


【1994.11.13,漫漫得了全優的作業本。】


【1995.09.18,漫漫得獎的手抄報。】


【1999.04.23,漫漫弄丟的頭花。】


【1993.06.01,漫漫沒看完就扔在一邊的書,我買的書,她隻看了兩頁。】


……


雜七雜八的一大堆,全是我的東西,甚至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我扔進垃圾桶的小破爛。


另外一個箱子裡,則裝著我從小到大的舊衣服。


這種感覺實在是很奇妙,我以為那些關於成長的記憶早就遺失在了時光裡,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它們竟然都被標注好了時間地點,被人妥帖安放著。


或許是房間裡安靜了太久,程昱白神色不妙地找了過來。


看到那兩個箱子,他沉默地攥緊了圍裙邊。


我正興奮著,看到他來了,我兩眼放光,獻寶似的把手裡的東西舉起來給他看:「……原來我小時候得過這麼多獎狀!」


程昱白忽然笑了,他走過來,在我身旁蹲下,接過我手裡的厚厚一沓獎狀,輕聲說道:「是啊,我們家漫漫可聰明了。」


我聽得心花怒放,翻得更起勁兒了。


然後就翻出了小時候寫過的日記本,我把臉湊到程昱白跟前,眯了眯眼睛:「……你該不會已經看過了吧?」


「沒有。」


程昱白擰了擰我臉頰,沒好氣道,「這是漫漫的秘密,我怎麼會隨便偷看?」


倒也不是秘密不秘密,主要是怕丟人。


不過我也忘了自己寫過什麼了,我好奇地翻開日記本,入眼一行歪歪扭扭夾著拼音的漢字:【程昱白不讓我吃水果糖,討厭!】


我笑容一僵,偷偷看了一眼程昱白。


他臉上還有笑,就是淡了點,我硬著頭皮繼續往後翻。


【三月四日,雨,程昱白沒收了我的指甲油,還剪掉了我的指甲,他太過分了,我再也不會和他說一句話了!】


【六月八日,晴,程昱白不帶我去河邊玩兒,真討厭!】


【七月十六,雨,爹買了酒心巧克力,可是程昱白隻準我吃一塊,爹好,程昱白壞!】


……


越往後翻,我越心虛。


程昱白抿著嘴唇,臉上已經看不到絲毫笑意了。


「我們再找找嘛!」


我色厲內荏,強裝鎮定道,「這麼多頁呢,我不可能一句你的好話都沒寫!」


然而事實證明,真的沒有。


唯一一句順眼點的話,還是:【今天程昱白說他和別人結婚,就要剝奪我好多東西,憑什麼呀?不過他要是和我結婚,就不會把冰激凌給別人了吧?】


我兩眼一黑,我怎麼就想著吃?


程昱白果然生氣了:「……漫漫,你就隻記得我的壞!」


「當然不是了!」


大腦飛速運轉,我花言巧語地狡辯道,「你的好我都記在心裡了,你的壞我是故意寫在紙上的,你看,我都忘光了!」


程昱白還是很生氣,他覺得我沒有良心。


一直到晚上睡覺前,他都沒有再理我,雖然他還給我做飯,還給我洗衣服, 也沒忘了給我燒水洗臉洗澡,但就是不和我說話。


眼看著他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趕忙拿著書跟了進去。


「房間太黑了, 我一個人不敢睡。」


我賴在他床上不走,把箱子裡那本沒看完的童話書遞了過去, 厚著臉皮提出要求, 「……我下午一直在看這本書,隻剩一點就看完了, 你讀給我聽,就當是睡前故事, 好不好?」


程昱白定定地看了我好幾秒,突然敗下陣來,認命地上了床。


他翻開那本書,從折了紙的地方開始讀起。


【就在這時,一隻狐狸出現了。


【「你好。」狐狸說。


【「你好。」小王子禮貌地回答。他轉身一看, 卻什麼也看不到。


【「我在這兒, 蘋果樹下。」那聲音說。


【「你是誰?」小王子說, 「你真漂亮……」


【「我是一隻狐狸。」狐狸說。


【「來和我玩吧, 」小王子建議道, 「我很難過……」


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誰高興得起來?


「(漫」【「啊,對不起!」小王子說。


【想了一下, 他又問:


【「『馴服』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這裡的人吧, 」狐狸說, 「你在找什麼呢?」


【「我在找人類。」小王子說, 「『馴服』,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


他的聲音很輕, 很暖,聲線柔和, 我躺在他懷裡, 沒多久就聽得昏昏欲睡。


【「我該怎麼做呢?」小王子問。


【「你要非常有耐心。」狐狸說,「首先,你要坐得離我稍遠一點,就像這樣, 坐在草地上。我會偷偷地看你, 你不要說話。語言是誤解的源頭。但是, 你每天都可以坐得離我更近一點……」】


我眨眼睛的速度越來越慢,呼吸也越來越緩,程昱白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頓, 隨即放低了聲音。


【「你們很美,可你們是空空的。


【「誰也不會為你們去死,而屬於我的那朵玫瑰, 一朵就能勝過你們全部。


【「因為她是我澆灌的。因為她是我放進罩子裡的。因為她是我用屏風來庇護的。因為她身上的毛毛蟲是我殺死的。因為我傾聽過她的抱怨, 她的吹噓, 有時甚至是她的沉默。


【「因為,她是我的玫瑰。」】


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程昱白俯下身來, 親了親我的額頭,伸手關掉了床邊的臺燈。


萬籟俱寂。


書還是沒有讀完。


不過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


漫漫,晚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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