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但爸爸砸鍋賣鐵，把她送去了城裡的醫院。

明媚飽滿的花朵，還是走向頹敗。

 

在我面前化作灰燼。

 

那是第一次，我恐懼神婆的算命。

 

每天提心吊膽爸爸的安危。

 

撒嬌、耍賴、讓他戒酒、戒煙。

 

讓梅梅帶我去最靈的寺廟跪拜。

 

「爸爸還是走了，諷刺的是他救過的人，上門道謝沒有一句，還罵他自作自受。」

 

太平間，不知是誰拉著我：

 

「不要把眼淚掉到親人身體，不然，他不舍得離開。」

 

我一個人回家，才蹲在地上，無聲大哭。

 

「後來，罵過我爸的老太太炫耀，她孫子出國了，前途一片光明。」

 

那時，爸爸墳頭的草，都兩米高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傅景明眼裡閃過一絲異樣。

 

我沒有深究：

 

「善良的人為什麼沒好報的念頭，不知何時開始纏著我。」

 

或許是爸爸S亡那一刻。

 

或許是後來的林林總總。

 

形如鬼魅。

 

隻是，我忙著活下去、忙著上大學、忙著戀愛、陪宋臨州創業......

 

怨念被壓在心底最深處，像潛藏的魔鬼。

 

隨著時光流逝，本以為會忘記。

 

可期盼多時的孩子走了，我努力好久，捐錢給很多孤兒，仍是沒有等到寶寶回來。

 

我惶恐不安。

 

害怕連宋臨州也離開。

 

每天打電話問他在哪，幾點回家，跟什麼人在一起。

 

我病了。

 

發現他在外面有了情人，都SS抓住婚約，不肯放手。

 

「傅醫生，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挺沒用的，老覺得沒人愛我了。」

 

「做不到專注自己的事業，沉浸在過去的悲傷，試圖把變心的男人當成救命稻草。」

 

傅景明深邃的眼底，含著一層淡淡的憐憫。

 

「你我皆凡人，有執念很正常。」

 

「我一邊唾棄自己，一邊糾纏不清。」

 

「如果不是生病，存了不想活的心思，說不定還舍不得放手。」

 

「不是你的錯。心理裡有個詞叫喪失致盲，當你將失去一個人的時候，你會忽視掉他所有的缺點。」

 

明明這人傷害過你，你卻越來越想到他的優點，腦海裡都是曾經的美好。

 

「是這樣嗎？」

 

「當然，還想告訴你，我在國外遇見你說的那個小男孩，他救過我。」

 

我目瞪口呆。

 

21

 

傅景明說，我爸救人的事，小鎮不少人知道。

 

有人唾棄老太太的做法。

 

為了不賠錢，寒了家屬的心。

 

有人往我家送東西，吃的用的。

 

鄰居輪流做飯，幫忙籌辦爸爸的葬禮，讓我度過難熬的高三。

 

我有些慚愧：

 

「那陣子，我沉溺在傷痛中，好像忘記旁人的善意。」

 

「發生過的事是不會忘記的，隻是暫時不記得了。保持善良，就能找回自己的初心。」

 

「你怎麼認出，那個救你的小男孩？」

 

「父親S了，人是會哭的。小時候，他不懂得你失去父親的含義。」

 

「嘗到這種滋味後，他學會遊泳，陰錯陽差救了我。」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心結不解，沉疴難除。」

 

是啊！

 

本以為，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才變成被神明拋棄的人。

 

至親接二連三離開。

 

破碎的皮囊下，住著一個人間失格的靈魂。

 

可傅景明說：

 

「善良沒有錯，孤身一人沒有錯，生病了更不是我的錯。」

 

難堪的命運壓上來時，要學會反擊。

 

「當你下得狠手去掌控自己的人生，才不會被厄運的浪潮卷入深淵。」

 

22

 

傅景明的話打動了我。

 

他說我是父母生命的延續。

 

不嘗試治療就放棄，有一日在另一個世界相見，他們一定很疼惜。

 

可是，治療過程好痛苦啊！

 

沒完沒了的輸液、身體劇烈的排異反應、吃不完的藥丸藥片。

 

我的精神狀態不好。

 

梅梅好像買通了我請的護工，在我清醒的時候，拉著一雙兒女打電話來加油。

 

但她好像沒這麼聰明。

 

應該是傅景明提醒嫂嫂的。

 

宋臨州每日都來，變著花樣給我送花。

 

重生之花風信子，寓意新生的雪片蓮，

 

還有象徵著遺忘過去，重新開始的荼蘼。

 

全被我扔到垃圾桶。

 

生日那天，宋臨州捧著草莓蛋糕，插上蠟燭走進病房。

 

「知秋，生日快樂，許個願吧！」

 

我有氣無力地看著他：

 

「前年生日，你說去法國出差，趕不及回來陪我。」

 

「到了去年，秘書說客戶非要你籤訂合同，不能缺席。」

 

「後來才知道，撒謊出差那次，你陪盧雲汐去了冰島看極光；籤合同也是謊言，她做了笨笨的紅燒肉，非要你吃完為止。」

 

「我好恨你，也好恨自己，為什麼舍不下一個背叛我的人。」

 

「知道真相那一刻，我不再期待生日，不再相信你答應神明的話，會永遠守在我跟前。」

 

爸爸離開後，宋臨州不管多忙多累，一定趕回來陪我切蛋糕。

 

他讓我生出依賴和依戀。

 

我對他不僅有愛情，還生出親情，如同藤蔓纏繞樹木。

 

從那天起，一切土崩瓦解。

 

宋臨州捧著蛋糕的手，抖得厲害，我偏要說下去：

 

「你以為我怎麼知道的？盧雲汐不是你以為的傻白甜，為了爬上宋太太的位置，給我發了你們大量的行蹤和照片。」

 

原本，我不想治病了，懶得去要宋臨州的股份。

 

但我改變主意了。

 

「你問我想要什麼禮物，我希望你別再糾纏我，可以嗎？」

 

蠟燭熄滅。

 

宋臨州落荒而逃。

 

23

 

處理漁獲那天，梅梅在媽祖娘娘廟端著碗，給我打視頻。

 

她大快朵頤，咧嘴一笑：

 

「秋秋，我又做了個夢。夢裡，娘娘說你要大好了。」

 

這樣的對話，隔幾天發生一次。

 

梅梅燒金紙時，跟關帝爺、天後娘娘還有好多好多神明說好了，一定保佑我大步邁過。

 

「梅梅，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嘿嘿，你忘啦？」

 

「你阿母以前對我可好了，給我做花裙子，不像其他人罵我小傻子，還讓你跟我玩。」

 

「你阿爸的豆腐魚湯好好喝，我嫂子都做不出來這個味道。他救了人，是好人，我要幫他保護你。」

 

梅梅有一顆澄澈的心。

 

她記不清乘法口訣表，會弄混簡單的數字。

 

可你對她的好，過了一萬年，海枯石爛，都記在心裡。

 

人生路漫漫。

 

是我被命運的巨石壓住了。

 

才會困於眼前三寸天地。

 

24

 

傅景明說：

 

「化療效果比預期好，腫瘤縮小，沒有發生轉移。」

 

「我會安排手術，徹底切除剩餘的腫瘤組織。」

 

一顆心落了一半。

 

之前醫生說過，治愈率大概隻有不到 30%。

 

眼前的結果，比預期好了很多。

 

「以後復發的機會大嗎？」

 

「不大。」

 

「你是醫生，不許騙我。」

 

「我是醫生，但你知道我來自什麼地方。」

 

「看不清前路時，你可以嘗試一半信醫學，一半信神明。」

 

看著傅景明虔誠的雙眼。

 

我有一種靠近真相的感覺。

 

人的心理暗示是強大的。

 

就像梅梅嫂跪坐在蒲團上，擲著聖杯，在香火縈繞中，等來了神明的答復。

 

她說我有神明庇佑，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沒忍住，再信了一次。

 

良好的結果也仿佛應了預兆：我要開始轉運了。

 

25

 

出院後，宋臨州找過我。

 

他把小情人甩了，把花在她身上的錢，全部追回給我。

 

還套現不少股份送過來，讓我一世衣食無憂。

 

倒省下我一番力氣了。

 

「知秋，我沒想過背叛會給你造成這麼大的傷害。」

 

「我知錯了，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高中畢業，宋臨州陪我去幾千裡外的陌生城市求學，陪我學習聽不懂的方言，給我做合口味的飯菜。

 

我以為，彼此能互相依靠一輩子。

 

可一生很長，誘惑太多。

 

失望久了，人心慢慢變冷，愛也變成了不愛。

 

「宋臨州，愛情有兩種遺憾。」

 

「一種是曾經用力愛過，卻發現那個人不值得；另一種是沒有好好地去愛，失去了才明白錯過。」

 

「後者是你，前者是我。」

 

既成遺憾，何必執著？

 

我把他關在門外。

 

他把自己關在屋裡，終日酗酒。

 

後來聽說，宋臨州無心事業，被秘書聯手小情人竊取商業機密。

 

他焦頭爛額，把渣男女一起送進監獄。

 

一切為時已晚，公司破產，風光不再。

 

某天晚上，有個陌生號碼打到家裡，很久不說話，被我掛了。

 

我知道是宋臨州。

 

但一切與我再無瓜葛。

 

26

 

光陰荏苒，又是一年。

 

回到小鎮，梅梅催著丈夫一起接我：

 

「秋秋，我在你的海邊小院曬了好多小魚幹。你不是想養貓嗎，大把吃的啦！」

 

「秋秋，嫂嫂教會我簪花了，到時可以在你家拔點，我幫你。」

 

推門入屋。

 

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種滿了芍藥、鈴蘭、芙蓉，宛若王母娘娘的盛宴。

 

梅梅託著下巴看著我：

 

「傅醫生回來探親了，叮囑嫂嫂給你做好吃的呢！」

 

我在海邊散步。

 

一個颀長的身影走了過來：

 

「傅醫生。」

 

「你的狀態很好，復查結果不錯。」

 

「謝謝你。」

 

「我們之間不用客氣。」

 

「聽說，當年我爸救的那個男孩奶奶重病走了，男孩在國外坐牢，沒有回來。」

 

「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

 

「你知道了？」

 

「嗯。」

 

我找梅梅嫂打聽過。

 

男孩出國了，但跟傅景明留學的地方，南轅北轍。

 

「沒錯，當初我騙了你，救我的不是他，另有其人。」

 

「為什麼？」

 

「心為君主之官，當時你處在絕望狀態。治病治心，我要做的是讓患者燃起對生命的希望。」

 

心寒是一種病。

 

得抑鬱症後，我從頭到腳都是寒的。

 

夏天蓋棉被能冷得牙齒一直打戰，渾渾噩噩，每晚睡不著。

 

看著打過來的浪花。

 

我突然覺得那些痛苦難行的日子，恍如隔世。

 

「你不怕撒謊，神明會責怪？」

 

「我跟神明說是幫人，神明說這是小事。」

 

「沒想到，醫生不但忽悠人，還忽悠神。」

 

27

 

傅景明安靜地看著我，良久道：

 

「沈知秋，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七歲那年，阿母得了重病沒錢治。我在神廟的牆角，曲著身體大哭。」

 

「你阿母不忍心，問你可不可以不吃雞腿，把錢給我。」

 

「你點頭，往我手裡塞了一沓錢，還有一把糖果。」

 

杯水車薪幫不了一對孤兒寡母。

 

可傅景明在神明的眼下，記住了我的名字，我的眼睛。

 

不久，他被海外的親戚接走了，在異國他鄉念書、讀醫。

 

一晃多年。

 

傅景明回到小鎮，得知我結婚了，又回到國外。

 

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的醫術，正好對症我的病灶。

 

「梅梅嫂提起你，說起你爸救人的事抹眼淚，感慨好人不長命。」

 

「為他人抱薪者，不該凍斃在風雪。他們在意的人，亦然。」

 

於是，遇見消沉的我時，傅景明想到一個善意的謊言，幫我解除心結，驅除心魔。

 

「知秋，你曾問過，人為什麼要善良？」

 

「我想，大抵是舉頭三尺有神明。」

 

「你阿母助人為樂，你阿爸見義勇為，他們行著心中的善, 但求問心無愧。」

 

「神明在上, 凡人感念, 才有了一場接一場愛的接力。」

 

「你父母不在了, 卻以愛你的方式，用善意為你鑿開一扇生門。」

 

人的命途，皆是業力牽引。

 

想起一路以來幫過我的人, 全身好像被電流竄過。

 

幫宋臨州追債我沒哭；遇到難纏的客戶我沒哭。

 

被小情人上門挑釁我沒哭；跟宋臨州離婚我沒哭。

 

可是, 在傅景明告知我，父母曾以善意祈願神明，讓我健康快樂活下去時，大顆大顆的眼淚不停落下。

 

我想起從前，媽媽跪在蒲團的身影，還有爸爸抱著酒瓶跟神明嘮嗑。

 

字裡行間，全是對我的碎碎念：平安、喜悅、健康、快樂。

 

隻要能夠為我贏一次順遂人生，他們願意以命相博。

 

28

 

梅梅帶著一家老小來到海邊小院，陪我過生日。

 

夕陽落在那白灰相間的貝殼牆, 暈射出彩色光芒。

 

梅梅嫂捧著親自做的姜母鴨, 吃起來極易脫骨，香氣四溢。

 

看著幫著忙上忙下，不讓我操勞的傅景明, 梅梅湊到耳邊：

 

「秋秋，嫂嫂說傅醫生讀書都讀痴傻了, 不曉得娶老婆。」

 

「你考慮考慮？」

 

「上回看到姓宋的，你還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不一樣！對你不好的, 都是他克你。」

 

「神明知道, 你和傅醫生都是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一定會保佑的。」

 

我抬頭看去，隔著門簾的傅景明脫去白大褂, 穿上闲適衣服, 套上圍裙。

 

他習慣拿手術刀的修長手指, 正聚精會神切著案板的魚。

 

他的身姿如山一般挺拔，沉穩的眼眸掃過我請回的神像時，眼裡添了幾分溫和。

 

我想起昨夜的夢境。

 

爸爸媽媽坐著雲朵飄了回來，手裡還牽著一個小娃娃。

 

他們說, 看到我命運的河流, 繞過貧瘠的荒漠, 躲過崎嶇的山野，朝著蒼翠的森林奔去；

 

他們說, 秋秋, 不要回頭。淌過曲折的命途，一切痛苦會被洗淨, 所有的苦難終將落幕；

 

他們說，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終有一日, 總有一人姍姍來遲, 陪你跨過萬水千山，奔赴幸福海洋。

 

隻要你，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月華升海面, 涼風吹入屋。

 

伴隨著滿室的嘰嘰喳喳，我想熱熱鬧鬧、歡欣雀躍，大抵是神明最愛看到的人間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