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4

和太子的婚事訂下之後，娘對我的要求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發地嚴格起來。

她生怕我入了宮之後會沒辦法坐穩太子妃的位置，於是盡力地請了嬤嬤，教我宮廷的禮儀。

而後聽說皇家的人都格外注重身體的清白，不能長痣之類的。

於是她命我脫掉衣裳，叫她仔仔細細地檢查一下。

我不肯，她便叫嬤嬤壓著我。

衣裳落了一地。

片刻後，她滿意地叫嬤嬤松開滿面淚痕的我，見狀，眉頭又不自覺地皺起：「有什麼好哭的？等你成了太子妃，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羨慕你還來不及呢！」

我穿好衣裳，呆坐著，一句話也沒說。

她們羨慕我嗎？

我忽而想起，聖旨下來的那天，府裡庶妹們看我的眼神。

盡是同情。

我好像明白了。

在我娘的心裡，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區別不過是門第的區別。

不是齊邵禮不好，是齊家的門檻不夠高，不至於讓她揚眉吐氣。

隻有我成了太子妃，她一個相府的庶女、六品修撰的娘子，才能夠在貴族的宴會裡面抬起頭來。

我就是她的工具而已。

工具是不配擁有自己的情緒的。

15

我及笄那日，及笄之禮舉辦得尤為盛大。

和太子的婚期就定在及笄之禮的半月之後。

為了我能順利地嫁入東宮，我娘幾乎是用盡了她的陪嫁，為我添置了許多的嫁妝，好叫我嫁入東宮時不至於叫人笑話。

「這個匣子裡放的是地契，還有一些田產，這都是娘以前的陪嫁。」夜裡的時候，娘難得地不讓我練琴了，叫我到她的房裡去。

她坐在床邊，數著那一張張有些泛黃的地契，似是懷念，又是怨怪：「想當初我隻是個庶女，你祖母沒給我多少東西，這些東西還是我自己的小娘討來的。

「不過這些東西還是少了，改明兒我就上相府去，找你祖母再討要一些東西，你怎麼說也是她的外孫女兒，相府家大業大，漏出一點兒給你也是應該的。」

我坐在床邊的小椅上，見她珍而重之地將地契田產收好，又看向我：「你往後就是太子妃了，便是你爹見到你也是要行禮的，娘真替你高興。」

是啊。

所有人都高興。

可所有人都沒有問過我，我高不高興。

我勉強地擠出笑容：「娘說的是。」

聞言，她古怪地看我一眼，但沒看出什麼異樣，低頭，那雙保養良好的手覆上我的手，語重心長道：「娘知道這些年你委屈了，但咱們女人，若是嫁得不好，以後的日子就過得苦，你心裡怪娘娘知道，但娘也是為你好啊。」

她說得情真意切。

我相信她是有幾分愛我的。

但那又怎麼樣呢？

16

嫁入東宮前夕。

我乖乖地待在府裡，試嫁衣，聽嬤嬤同我說明日成婚的流程。

我爹和其他幾個姨娘也都在。

幾個姨娘都陰陽怪調地說：「哎喲，咱們林府可不得了了，出了個太子妃呢！」

「可不是，還得是我們大娘子厲害呀！」

「把女兒養成這樣，這天底下可是獨一份兒的，險些把人逼瘋了呢。」

其中，屬孫小娘說得最多，她心底是怨恨我娘的，當初險些毀了她女兒的容貌，如今又算計了她女兒的婚事，但齊家到底是門好婚事，她也無話可說。

面對我時，她想了想，還是從袖子裡掏出一隻紫金流蘇簪遞給我：「大姑娘，這我也沒什麼值錢物件兒，就隻有這支還看得過眼，便給你添妝了。」

其他姨娘也都是，給我送首飾的送首飾，送銀子的送銀子。

倒是我娘被擠得遠遠的，可卻也不惱恨。

她如今隻希望我的嫁妝越多越好呢。

可我注定要讓她失望了。

我將簪子和其他物件挨個兒地還回去：「孫小娘，瀾姝也快出嫁了，這簪子你還是留給她吧。」

孫小娘是商戶之女，可前些年收成不好，這才入府做了妾室，帶的嫁妝並不多。

這些年在我娘手底下過活更是艱難。

其他姨娘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們的好意我收了，但東西卻不能收。

見狀，姨娘們欲言又止，但見我態度堅決，到底是沒再推辭，說了些吉利話便帶著女兒走了。

我爹留到最後，但到底是與我親情淡薄，瞧了我一會兒後，什麼話也沒說，嘆息著也跟著走了。

我自顧自地理著妝匣，等屋內陷入安靜，我娘恨鐵不成鋼地罵我：「那些小賤蹄子的東西你幹什麼不收？她們嫁進來不知道吃了林府多少的糧，各個傲氣得很，但還不是得在我手底下討生活！」

我不明白我娘為什麼對姨娘們有那麼大的敵意。

娶她們的人是我爹。

姨娘們也從來沒有算計、得罪過她，都是些守本分的老實姑娘。

見我不說話，我娘又是怒又是恨，推了我一把：「你這S丫頭，還幫著外人欺負你娘了不成！」

「明日我出嫁。」

我被推的一踉跄，冷不丁地開腔。

她的動作一頓，冷冷地盯著我：「怎麼，你成了太子妃之後還擺起架子來了？」

「不。」我回頭看她，唇邊揚起一抹溫順的笑來，「我的意思是說，我明日就要出嫁了，娘沒必要為了這麼些小事和姨娘們置氣，往後這個家裡，她們還不是都聽您的。」

聽到這話，娘的情緒明顯地好了起來，嗔了我一眼：「你這丫頭要是一直都這麼懂事就好了。」

我淡笑不語。

17

等到第二日，太子大婚，辦得極為隆重。

這一場大婚，除了兩位主人公，其他人都很高興。

我從林府蓋著蓋頭出發，上了轎子，一路朝東宮去。

我娘送嫁到門口，眼底的喜色幾乎壓不住。

過了今日，她便是太子妃的生母，身份水漲船高。

便是她的嫡姐也勝不過她。

她的嫡姐就算生了兒子又能怎樣？而她雖然生了女兒，但她的女兒將來卻是皇後！

我娘一直在和她的嫡姐攀比。

這一點我自小就知道。

我很少的時候見過姨母一面，姨母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處事優雅從容，生的兒子也溫潤端方。

那種刻進骨子裡的優雅是我娘沒有的。

但我娘一直認為，那是她受到的教養不夠多，是她的小娘沒用，不能讓她和姨母一樣學的一樣。

所以生了我之後，她便拼命地讓我學禮儀，學詩詞歌賦，學琴棋書畫。

想讓那些她曾經沒有擁有過的東西，在我身上實現。

然後，她成功了。

我如願地成了太子妃，也被套住了枷鎖，再也不得解脫。

18

就在轎子走出沒過一會兒。

有人急匆匆地跑進林府，向林大娘子稟告：「大娘子不好了！」

林王氏皺著眉：「大喜的日子，說什麼不好了！晦氣！」

那底下的人面如金紙，顫抖著唇說：「大娘子，姑娘，姑娘跟個癩頭和尚走了！」

「什麼？」

這下林王氏是徹底地震驚了。

她也顧不得什麼，急忙帶上幾個小廝丫鬟到了街上。

此刻，長街上，我跟在癩頭和尚身後，頭上的蓋頭已經不知道被我扔到哪裡去了。

我正在拆頭頂的鳳冠。

每拆下一隻發釵就隨手扔到人群裡，引得人群一陣哄搶。

癩頭和尚嘴裡不知道念叨著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聽清，就看見了帶著人過來的我娘。

她大抵怎麼也想不到臨了我會鬧這麼一出，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黑，像是調色盤似的。

她臉色極為難看：「瑾姝，你在幹什麼！今日可是你大婚！

「過了今日，你就是受人跪拜的太子妃啊！」

說話間，我把鳳冠甩了出去。

「砰」的一聲，砸在我娘面前的地上，稀巴爛了。

我娘嚇了一跳, 後退了一步，面目猙獰起來，吩咐那些丫鬟婆子，呵道：「還不把姑娘給我帶回去！！」

聞言，那些丫鬟婆子朝我走來。

癩頭和尚還在自顧自地念叨著。

我脫掉寬大的大袖衫，甩在那些人身上，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狀若癲狂的模樣讓那些人畏在了原地，面面相覷。

我聽見有人在小聲地嘀咕。

「大姑娘怎麼變成這樣了？

「是啊，昨日還好好的，咱們的大姑娘可是京城的第一才女, 出了名地溫良恭順，怎麼會……」

「……」

我兀自笑著, 將所有的話都拋之腦後, 等笑夠了，轉頭對著癩頭和尚說：「師傅，咱們走吧。」

見我真的要跟這個癩頭和尚離開, 我娘終於慌了，她上前一步拉住我的衣袖, 嗓音裡再不復強勢, 染上了哀求：「姝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啊？ 

「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啊？」

她一聲聲地說著, 話音裡盡是不解，就像我當初那樣。

我終是回過了頭, 漠然地看向她：「尼已斷絕俗世情愛，施主莫擾。」

娘啊。

你親手斬斷我的情思, 將我所在乎的東西一點點地從我身邊剝離、碾碎。

可曾想過有這一天？

聽見我的話，婦人瞳孔微縮，張了張唇欲言又止。

但我卻不欲理會她了, 甩開她的衣袖，跟著癩頭和尚一步一步地離開了熱鬧的大街。

心底，是從所未有的輕松。

19

「你可想好了？」走到郊外時，癩頭和尚忽然問了一句。

聞言，我神情依舊漠然：「想好了。」

我可以任自己沉淪, 淪為受人擺布的傀儡，但我不想。

這世間，早就沒我在乎的東西了呀。

我終於可以做回我自己了。

癩頭和尚也不再多說什麼, 走在前面。

這一次，沒了喧擾, 我終於聽清了他的聲音。

「世人都曉神仙好, 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

我也跟著唱。

「世人都道自由好，唯有地位忘不了！

「今來貴女何處去？青燈古佛一生了。」

後記

林家嫡女當街和癩頭和尚離開的事情傳開之後。

林府成了人們茶前飯後的談資。

沒過多久，林大娘子也跟著瘋了。

有從林府出來的婆子說，林大娘子哪怕是瘋了, 嘴裡也在念叨著：「我的女兒是太子妃，我的女兒是太子妃，哈哈哈哈！」

真是瘋了。

都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