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命人將午膳擺在了殿門前,就著雪景,胃口都變好了不少。


 


碎玉卻在旁邊不住地念著:


「娘娘,您這樣吃飯,怕是到了晚間又要腹痛。


 


「要不奴婢宣徐太醫過來,順便請個平安脈?」


 


我斜睇了她一眼:「你近日愈發嘮叨了,讓我覺得我旁邊站的不是我的丫鬟,而是我入宮前教我禮儀的那個嬤嬤。」


 


碎玉卻低聲笑了出來,我放下了筷子,話語中的疑惑更深。


 


「我這話可不是誇你的。」


 


「奴婢隻是覺得,很久沒見您這麼開心過了,都開起玩笑了,這還是奴婢平時認識的那個元妃娘娘嗎?」


 


「哦?」我忽然來了興致。


 


「你倒是說說,我平時是什麼樣的?」


 


「平時您都很少開玩笑的,甚至不常說話,喜歡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待著,繡花,讀書。皇上來了就像又換了一個人,顧盼生姿,一舉一動都能讓咱們的皇上挪不開眼。」


 


察覺出她話語中的調笑意味,我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訕訕擠出了一句:「最近本宮對你太好了,罰你今天下午給我在宮裡堆個雪人出來。」


 


碎玉看著我又羞又怒的神情,屏退了屋裡的宮人,她走回我身邊,一邊為我布菜,一邊正色道:「小姐,奴婢剛才說的那些人,都是元妃娘娘,卻不是奴婢認識的小姐,就隻有現在這樣的您,才是奴婢一直認識的那個還沒入宮前的小姐。」


 


一陣寒風肅起,我聞言渾身一凜。


 


不知道是誰輕嘆了一聲,我轉頭看著殿外的雪景,很久之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碎玉,從奉旨入宮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可以像任何人,卻唯獨不能再像從前的我自己了。


 


「在這宮裡,我不可能做相府小姐,我隻能是元妃。」


 


年關將至,到處都洋溢著年節的喜慶氣氛,除了我的琢元宮。


 


「娘娘,您說皇上什麼時候才會解了您的禁足?」


 


碎玉奉了一盞茶進來,一邊呵著氣暖手一邊問道。


 


我埋在書裡,連頭都沒抬:「怎麼了?現在這樣沒人打擾的日子多清淨。」


 


碎玉撇了撇嘴,一邊幫我整理案上的書籍,一邊抱怨開口:「您又不是不知道內務府慣會看人眼色辦事,拜高踩低。奴婢剛才去清查了一遍,今年冬月,咱們宮裡該有的份例都沒給全,缺斤少兩的。」


 


頓了頓,她似又忽然想到了什麼:「滿宮裡都知道娘娘您很喜歡梅花瓷瓶,往年瓷器局得了好的都眼巴巴地送來咱們琢元宮,今年一點動靜都沒有。」


 


聽碎玉碎碎念著,我的思緒也從書裡一點點飛散。


 


還有七日就是新年了,畢濯是不打算讓我參加承恩殿的年節宮宴了嗎?


 


力氣用得大了點,一不小心撕破了宣紙的一角。


 


罷了,越看越心煩意亂,索性不看了。


 


14


 


忽然有宮女從門外進來通報:「稟娘娘,皇後娘娘身邊的青竹來了。」


 


「請她進來。」


 


青竹邁著細碎的步子,低著頭行至了我的面前行禮問安。


 


「元妃娘娘吉祥,皇後娘娘讓我過來請娘娘過去。」


 


「可說了有什麼事?」


 


「奴婢不知,娘娘去了就知道了。」


 


「你在此稍候片刻,我梳妝更衣之後就隨你一同去。」


 


半個時辰之後,當我坐在轎輦上由人抬著出琢元宮的大門時,我才驀地反應過來,上次出這個門,都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


 


皇後的懿凰宮距離琢元宮並不遠,但我和皇後之間,除了規定的晨昏定省和宣旨領旨之外,再也沒有更多的交流。


 


今日她主動宣我前去,著實不是尋常舉動。


 


一進正殿,就看到一襲明黃色,畢濯正坐在鳳椅上,目不轉睛地凝著我行進的身影。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裝扮:


 


一襲月白的宮裝,寬大的裙擺逶迤在身後,隻有裙擺和合襟處用金線勾勒著點點梅花暗紋,搭配的披帛也是淡淡的蒼藍色。頭上绾著盤髻,斜插著兩支玉笈簪和一支棲鳳金步搖。


 


不怪面前這人盯著我看,出來得急,沒仔細斟酌,這一身素得有些扎眼的裝扮,畢濯怕是從沒見我穿過。


 


祈聖錦端坐在畢濯身側,表情並不是很好看。


 


我行至二人身前,緩緩福身。


 


「給皇上,皇後娘娘請安。」


 


畢濯的聲音裡,依然不帶絲毫的感情:「起來吧,賜座。」


 


「謝皇上。」


 


祈聖錦接過話,假意問候道:「多日不見,妹妹清減了不少。」


 


「有勞娘娘關心,天氣冷了,就容易沒什麼胃口,不礙事的。」


 


她的問話其實就是一句寒暄,但我還是想多說幾句。


 


想看看鳳椅上的那位是什麼反應。


 


但除了那句「起來吧」,畢濯再沒說話,也再沒看我。


 


「那也該多加小心。」


 


祈聖錦淡淡應著,側頭看了旁邊的人一眼。氣氛忽然沉靜下來,隻有那人一下又一下捻著翡翠佛珠的聲音。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松枝香幽幽地沁入心脾,一團亂麻的思緒忽然就沉澱了下來。


 


皇後回身坐正,打量著我再度開口:「今日召你來,是皇上和本宮商議過後,覺得還是解了妹妹的禁足為好。一是年節將至,二是經過這一個多月,想必妹妹也明白了自己的錯處。」


 


「多謝皇上和皇後娘娘,臣妾一定謹記宮規,勤謹侍奉,必不再犯。」


 


不得不承認,我的心裡松了一口氣。


 


我猜得沒錯,畢濯沒打算把我怎麼樣。


 


15


 


回了琢元宮,碎玉帶著一絲壞笑湊近我,悄聲說了一句:「娘娘,您沒覺得皇上是故意想見您才讓皇後娘娘召您來的嗎?」


 


「今日是臘月二十三,按祖制,皇上要留宿在皇後宮裡的。」


 


一邊看著內務府送來的琳琅滿目的珍寶,我一邊說道。


 


摩挲著點翠上的煩瑣花樣,我怔怔出神。


 


禁足是借皇後的口,解禁也是借皇後的口。


 


畢濯啊畢濯,如果哪日皇後娘娘對我忍無可忍,你就是那半個罪魁禍首。


 


「內務府這時候辦事效率就高了,您前腳剛解了禁足,後腳這些東西就馬不停蹄地送進了咱們宮裡。」


 


碎玉的嘴翹得老高,話雖然說得不依不饒,但還是叫人一一歸置了那些東西。


 


沐浴更衣一番折騰過後,已經是傍晚了。


 


沒什麼胃口,正要喚碎玉進來,吩咐她今日的晚膳不要上了,就看見她捧著一套宮裝進來。


 


「娘娘,內務府進獻的這件衣服奴婢看著用料做工都是極好的,風格也是雍容華貴,年節宮宴的時候穿應該正合適。」


 


我穿衣幾乎從來不看風格,因為無論怎樣招搖的衣服穿在我這樣的「紅顏禍水」身上,都會是「相得益彰」的吧。


 


頭都沒回,我一邊向床榻走去一邊回道:「那就留下吧。吩咐下去,今天的晚膳不用上了,我累了,命人鋪床吧。」


 


「娘娘不試試再留嗎?」


 


「內務府不知道我的身量尺碼?」


 


「娘娘還是試試吧,萬一到時候這花樣您不喜歡,臨時換都來不及。」


 


拗不過碎玉的碎碎念,我回身走了過去。


 


那是一件絳紫色的宮裝,金絲銀線勾勒出大片盛放的牡丹花,的確是華貴無比。用手掂了掂,分量著實不輕,到時候穿著赴宴,怕是要累彎了腰。


 


一聲清脆的聲響落在託盤上,我低頭循聲看去,看清那物什之後,霎時就被定在了原地。


 


碎玉疑惑地拿起那物什:「這是什麼,怎麼會從衣服裡掉出來?」


 


她仔細看了看:「像是個玉佩?樣式還挺別致的。」


 


身體不可控制地在顫抖,碎玉很快發覺了我的異樣。


 


「娘娘?您怎麼了?」


 


我一把奪過她手裡的玉佩,還未開口,眼淚就已經先奔湧而出。


 


「快,命人查清楚,這玉佩是誰的,我要見這玉佩的主人。」


 


16


 


翌日清晨,碎玉便帶了消息回來。


 


「娘娘,奴婢命人去內務府打探了一番,問出這玉佩是織造局的一位繡女的隨身物什,奴婢命人將她帶來了。」


 


我緩緩點了頭:「到正殿見吧,讓其他人都下去。」


 


碎玉帶著來人進了殿,那人步履倒十分穩重,臉上絲毫沒有懼色,行至殿中央,大大方方地行了禮。


 


「奴婢織造局繡女見溪,參見元妃娘娘。」


 


「免禮。」


 


我開門見山:「這玉佩,是你的東西?」


 


「回娘娘,這玉佩是一位對奴婢很重要的人贈予奴婢的。」


 


「是誰?」


 


她顯然不想告訴我,抿著唇輕輕搖了搖頭。


 


她又行了個大禮,言辭懇切:「娘娘,您的那件宮裝是奴婢埋的銀線,也是奴婢檢查過後由內務府呈上來的。將玉佩落下,是奴婢的疏忽,奴婢願擔一切罪責,但還望娘娘將那玉佩交還給奴婢。」


 


我扯了扯嘴角,手上卻止不住動作,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玉佩上缺的那一角。


 


「這玉佩缺了一角,顯然是有什麼故事。」


 


她身形一頓,似是要掩蓋什麼,急切地張口。


 


我沒給她說話的機會:「不如,先讓本宮來猜一猜,這會是個什麼故事。你且聽聽,看我猜得有幾分準?」


 


這玉佩做工十分精細,上面的桃花紋樣栩栩如生,還有隻蝴蝶棲息在上。


 


可惜的是,左上角空白處缺了一角。


 


「這玉佩缺的那角,刻著一束梅花枝。


 


「是玉佩的原主人的妹妹摔的。


 


「這原本是她妹妹送她的十五歲生辰禮物。隻是沒想到還沒來得及送出,她們就大吵了一架,妹妹生氣地摔了玉佩,姐姐卻仍小心地收了起來,一直珍藏著。」


 


我抬眼凝著見溪跪在地上一動未動的身形,再次確認道:「我說的這些,可有錯?」


 


地上那人的肩膀終是顫動起來,窸窣的嗚咽聲傳進我的耳朵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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