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淑妃拉著我哭訴了一個下午。


從幼時與皇帝初見,一同在祖父門下求學,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傾慕她才學,詩箋傳情。


 


到繼位後皇帝嫌她敏感多思,另覓新歡。


 


她沒有貴妃那雙巧手,為縫香囊,不知多少次刺傷了自己的手,送到皇帝手上,卻被他隨手送給新寵馮寶林。


 


對此,我的態度是。


 


「他怎麼能這樣啊?太過分了吧!」


 


「姐姐,要是我,肯定不會這樣對你,我一定超級珍惜你。」


 


「我是真的心疼你啊,你若是不入宮,說不定早就成了聞名天下的才女,詩文青史留名了。」


 


把淑妃說得涕淚漣漣,一直送我到冷宮門口,還依依不舍地拉著我的手不放。


 


突然我臉色驟變,快速地說:「姐姐,先放手,被人看到了不太好。」


 


淑妃也被我帶得緊張起來:「皇上來了?沒事,他應該也習慣了。」


 


我沉默半晌,艱難地說:「更糟糕,我們被皇後和貴妃看見了。」


 


此時皇後和貴妃就站在冷宮內,一個抱著手臂,一個把玩著長發,都臉色陰沉地看著我和淑妃牽著的手。


 


這個氣氛真的好奇怪。


 


不知道為什麼,淑妃突然拽住我的衣袖,仰起臉用霧蒙蒙的眼睛看著我,柔聲道:「芳菲,下次來玩宮裡,姐姐給你做紅豆糕呀!」


 


貴妃身旁的侍從手提著食盒,裡面散發著冷掉的食物的味道。


 


她冷笑一聲,眼裡充滿不屑:「淑妃還真是小家子氣,請人吃的都是紅豆糕這種拿不上臺面的東西!」


 


皇後抬手讓人把幾件沉重的大氅拿下去,沉穩地說:「聽聞淑妃妹妹不僅給陛下親手做了香囊,還縫了披風,原來就是芳菲妹妹身上的這件嗎?」


 


貴妃猛然看向我身上的披風,我受寵若驚,卻無端感覺周圍的空氣冷了幾度。


 


淑妃牽起嘴角,準備回擊,眼看戰火一觸即發,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個含笑的聲音。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我如釋重負:「姨!你來得正是時候!」


 


往後一看,大家卻全部跪了一片。


 


「參見太後娘娘!」


 


我:……


 


突然想起我叫了太後這麼多聲姨。


 


我也是好起來了,都能跟皇帝稱兄道妹了。


 


10


 


既然場面這麼熱鬧,我提議不如辦一場茶話會。


 


淑妃親自布菜,貴妃當場拆了帷幕縫成桌布,冷宮缺炭,皇後伸手制止宮人取炭,一捋袖子,拿起一把大斧頭現場表演劈柴。


 


她把我翻牆的樹給劈了,我卻屁都不敢放一個,在一旁殷勤地給她擦汗:「娘娘,你的力氣好大啊!這是肌肉嗎,我身上都沒有耶!」


 


把皇後激動得不行,撿了一根筆直的樹枝在牆上指點江山:「若將冷宮東牆與御膳房打通,夜襲御廚房便多三條路線……」


 


太後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我們熱火朝天地幹活,忽然垂眼看了一眼手上的經書,將它棄置於炭盆中,任由火光將書頁焚成灰燼。


 


「果真是,求佛不如求己啊!」


 


大家一起坐下圍著炭盆烤橘子,貴妃把剝好的橘瓣塞到我嘴邊:「先給我的心肝小寶貝吃一個!」


 


原身的夏昭儀就是這時候回來的。


 


她震驚地問:「夏灼華,你在幹什麼?我讓你幫我宮鬥,為什麼貴妃叫你心肝小寶貝?」


 


環顧一圈,她更震驚了:「這裡怎麼是冷宮?我那麼大一個昭儀之位呢?」


 


我左擁右抱,委屈地說:「你讓我宮鬥,當然是跟公的鬥啊!發配到冷宮也沒什麼吧,你看現在我跟皇後她們的關系多好,你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她們給你使絆子了。」


 


夏芳菲氣瘋了:「我是這個意思嗎?皇後奪我協理六宮之權,貴妃克扣我位俸,淑妃汙蔑我將她推下水,她們都是我的仇人!你怎麼能……」


 


「仔細想想,你的仇人是她們嗎?」我打斷她的話,「還是,皇帝呢?」


 


夏芳菲突然語塞。


 


這時,皇後忽然抹去繪制在牆上的路線圖,低頭輕嘆:「本宮出身將門,自幼學了一身武藝,如今邊釁又起,國內無將才,我卻安然高坐一旁看著……」


 


「可惜啊,就算你如衛霍轉世,勇冠三軍,用兵如神,陛下也不可能用你為將!」


 


貴妃冷笑一聲,扯掉金絲護甲,露出滿手針疤。


 


「天下第一美人?不過是繡架上的傀儡!十二歲時我馴服烈馬,父親卻說女子該馴的是繡花針!」


 


她看向我,慘然一笑:「經過沈家女之手的有上好的紫貂皮、南海貝紫和羊絨,可我連真正的羊都沒見過!」


 


淑妃咬著牙,不讓眼淚掉下來:「那我這天下第一才女還不如你呢,我祖父是當代大儒,也是他親口對我說,女子讀書又有何用,如今連閨怨詩都是男子所作!」


 


「哀家年輕時也翻過牆。」太後慢悠悠開口,引得眾人都看過來,「不過翻的是先帝書房,偷了他私藏的《女誡注釋》。」


 


「先帝說女子讀策論是僭越,可他不知道,我兒七歲時,那篇令他贊嘆不絕的《治國策》是哀家所作。」


 


夏芳菲滿腔怒氣忽然化為長長的沉默,我聽見她說:「我不也如此嗎?兄長無能,我本可以比他們做得更好,可誰讓我是女子,我隻能入宮!」


 


我清了清嗓子,突然說:「各位姨姨姐姐,我想跟大家說個事,其實,我不是夏芳菲。」


 


沒人驚訝。


 


淑妃懶洋洋地說:「早看出來了。」


 


我又說:「其實,我的靈魂來自一千年以後。」


 


11


 


不等她們驚訝,我一口氣說完。


 


「那裡的女子可讀書科舉,經商從軍,成婚與否全憑心意,有自己的工作和財產。」


 


望著每個人驚愕的臉,我把自己在現代從小到大的經歷慢慢說給她們聽。


 


「皇後這般將才可統兵鎮關,貴妃可以開間鋪子賣自己喜歡的飾物,也可以隨時收拾行李踏遍祖國大好江山,淑妃的詩稿該刻版流傳,在學校教書育人,人人都得稱呼你一聲老師……」


 


「一千年後,女子受的傷是因開山造路,護國救民,而不是把蒼鷹折斷翅膀,關進囚籠假裝是一株無害的花。」


 


淑妃摩挲著香囊忽然落淚,毫不猶豫地將自己親手縫制給皇帝的香囊扔進火中,對我展顏一笑:「別叫再我淑妃了,我叫謝柔嘉。」


 


皇後:「忠憲公之後,種家種雲霄,不是誰的梓潼。」


 


貴妃:「記住了,吳興沈揚靈,平生最恨刺繡。」


 


太後悠悠道:「未出嫁時,他們叫我凌霜。」


 


我與夏芳菲的聲音幾乎同時落下。


 


「夏芳菲。」


 


「夏灼華。」


 


我們互相對視一笑。


 


謝柔嘉不顧儀態飲了一大口梅子酒,嗆得咳嗽不止,卻仍大聲道:「我要辦大胤第一份女子詩刊!刻版印費從我胭脂錢裡扣!」


 


沈揚靈撐著額頭冷哼一聲:「把本宮那些破繡品賣了,夠你僱十個雕版師傅!」


 


沈凌霜看向沉默不語的種雲霄:「雲霄在想什麼?」


 


種雲霄目光寥遠:「在想我那副玄鐵鱗甲,在想十三歲那年我戴著那副甲,率三百輕騎奇襲敵營,八百步外取敵將首級,不知如今它仍能抵擋千鈞否?」


 


沈揚靈大笑道:「甲片舊了,再換副新的又如何?」


 


「放肆!」


 


宮門被人粗暴地踹開,現出皇帝驚怒的臉。


 


12


 


「你們一個個的,是想造反不成?母後,你不在佛堂禮佛,怎麼跟著她們一道胡鬧?」


 


沈凌霜冷笑一聲,在場的沒有一個人理他。


 


皇帝破防,不可思議地問:「貴妃、淑妃,你們不爭鳳印了嗎?」


 


謝柔嘉晃著酒壇輕笑:「陛下可知,鳳印重三斤八兩,不如臣妾新釀的梅子酒壓手。」


 


種雲霄陡然站起:「三日前邊關八百裡加急,突厥連破河西三鎮,朝中竟無一人敢接虎符,陛下不憂心國事,竟然還有闲情關心後宮嫔妃之事!」


 


「真是婦人之見!」皇帝一腳踹翻炭盆,「你當調兵遣將是後宮分橘子,有那麼容易?」


 


種雲霄扯下璎珞鳳冠扔在地上,長發散落,目若寒星,幹脆利落一跪:「種家種雲霄,願為陛下分憂!臣願以項上人頭作保,五千輕騎足解河西之危,若敗,臣自當提頭來見,以謝天下!」


 


皇帝臉色鐵青,剛想訓斥,沈凌霜優雅起身,輕描淡寫地說:「我兒不妨好好考慮一下,先帝在時最愛幼子,如今燕王鎮守邊關,一力抗敵, 在天下人眼中, 做得可比你這個皇帝稱職多了。」


 


皇帝臉色由青轉白,不停地說著「荒唐」, 可也不敢說什麼反駁的話。


 


沈揚靈也款款走出, 傲然道:「既是為國盡忠的好事,表哥, 這軍資我沈家出了。」


 


我想起壓在夏芳菲枕下, 她入宮前寫的《賦稅新策》,替她說出了想說的話:「錢糧有了, 還差有人來幫陛下算一算。」


 


種雲霄當著皇帝的面牽起我的手:「我就知道妹妹舍不得我。」


 


我輕咳一聲:「舍不得你的另有其人。」


 


不知何時起,我的任務已經悄然完成, 夏芳菲回到自己的身體,紅著臉別過頭:「誰才舍不得你!」


 


我要離開了, 卻並不覺得舍不得, 因為我相信, 我一定會在未來的歷史書上與她們重逢。


 


離開時,已經入職戶部的夏芳菲問我:「那個世界, 當真容得下女子光耀門楣, 又不必葬送餘生?」


 


我看不見她此刻的樣子,但能想象出,必定是緋色官服如火,威儀無限。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我的視線掠過謝柔嘉的新寫的詩稿上, 墨跡未幹的「願為沙下鐵,不作掌中珠」仿佛能穿透魂魄,望見正風塵僕僕奔赴疆場的那隻鳳凰。


 


「你現在就在開創這個時代。侍郎大人,該上朝了。」


 


13


 


「灼華, 醒醒, 老師叫你呢!」


 


我被室友推醒,一抬頭,發現自己正在大學歷史課上,老師面色不善地說:「夏灼華同學, 請你說一說,胤朝女子科舉的推動者有哪些人?」


 


我一愣, 口中卻不假思索地說出那與我隔著千年的名字。


 


「謝柔嘉,沈凌霜,沈揚靈, 種雲霄,還有……我的先祖, 夏芳菲。」


 


老師滿意地笑了, 抬手讓我坐下。


 


然後輕點屏幕, PPT 上正在放這位大胤第一位女相的《自陳表》——


 


臣少時困於方寸之地, 幸得星火降世,方知女子可為燎原星。


 


「博物館離我們學校不遠, 希望明天同學們可以去博物館看看昭武皇後種雲霄留下的玄甲, 上面還刻著同時代的女詩人謝柔嘉的《玉門雪》。」


 


我翻開書, 注意到最後一頁的「沈氏出版社」,不由會心一笑。


 


熟悉的下課鈴聲響起,恍惚間, 仿佛與千年前的宮鈴聲重疊。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如今,也到了屬於我的桃花盛開的時候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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