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把大麾解下,系在了我肩頭。


交代我上面系了一個新香囊。


是他跟著陛下去西京青龍寺,專門為我求的。


「我想你平安活著。


「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我還是沒撒手,追問:「那你呢?」


回答我的,又是一陣沉默。


再被打破,是身後傳來堂兒焦灼的哭喊聲。


「連枝姑姑,你在哪兒啊?」


我下意識回頭。


手指登時劃過衣料摩擦的灼熱刺痛。


我再想緊緊抓住。


就隻剩下一片虛無。


我前所未有地崩潰大喊:「你在哪兒啊?你在哪兒啊!」


張止回答了我。


隻是那聲音,消散在風中,離我越來越遠。


「傻丫頭,我在,我一直都在。」


15


張止成功了。


自知天歲不永的陛下,愧對祖宗基業,得知有堂兒這個兒子,當即冊封他為太子。


卻還是沒能斷了陛下念頭,讓太子認貴妃為母。


而風聲傳到了貴妃耳朵裡。


再次見到張止,是個悶雷滾響的晌午。


陰雲壓頂,天色晦暗無光。


他頭戴中正官帽,身著筆挺官服,躺在草墊的板車上,正被人送去宮外的亂葬崗。


推車的太監,一老一少。


老的,是原來藏書閣的管事。


小的,是原先冷宮的值守。


後來,都跟在他手下做事。


他們專程路過冷宮,是想讓我送他一程。


「姑姑莫傷心,公公走得很體面。


「是吞了金後,手捧張家先祖牌位,站在御前,咽了最後一氣。


「貴妃來晚一步,到底輸給了公公和張家世代英魂。」


自古傳說,這樣的烈臣,死了也會討伐昏君。


陛下懼怕午夜陰魂不散,還是撤回了堂兒過嗣給貴妃的旨意。


「你做到了。」


我俯身而下,用眼睛一寸寸描繪他的五官,刻在腦子裡。


牽起他的手,覆在臉頰。


拼命抑制的眼淚,強忍不住要落下。


霎時,大雨傾盆,淹沒其中。


小太監怕淋湿了他,忙要去找一塊油布。


「不必。」


我阻止了他。


看著清澈的雨滴,在他額間蹦成一朵朵水花。


又浸潤了他幹淨的面龐。


我扯動嘴角笑開:「這場雨來得正及時,能蕩滌他這輩子背負的所有汙名。」


最終,我沒有跟他告別。


因為知曉,貴妃的怒火總要有人來承受。


他隻要在奈何橋上,等等我就好。


再度邁進永寧宮裡,這裡竟比從前還要奢華。


南海的珊瑚,昆侖的玉璧,應有盡有。


唯一不變的,還是小幾上的那盤荔枝。


被傘緣的雨水洗刷著,還是一樣新鮮豔紅。


「跪下!」


不知是不是雨線太密看錯了。


不過幾年,貴妃紅顏已逝,扭曲五官,倍顯老態。


她厲聲喝我,見我還是不肯彎了膝蓋。


發狠擠出的褶子更是如同老妪。


「要殺要剐,悉聽尊便。但我,不跪。」


我高於貴妃的視線,似是扎到了她。


她自座椅上彈跳起來,不理會我的罪名,也不處置發落我。


隻是指揮著又一茬兒宮婢,壓倒我,衝她跪下。


我忽然明白,她遠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堅不可摧。


她一樣會害怕。


我們這些奴婢,不再順從,學會站著,反抗她。


所以我一次次被壓垮在汙水裡,又一次次,甩開泥濘,爬了起來。


貴妃氣急,顫抖著手臂,指著我:「反了!真是反了!


「你這賤婢,以為仗著撫養太子有功,他就能保你一條命是不是?


「本宮告訴你,他……他就是個黃臉小兒,膽敢跟本宮作對,毫無還手之力!


「且……且瞧著本宮的孩兒降世,一定廢了他……然後,本宮再取他的性命……陪你們這些賤婢……一起下地獄!」


不用我譏嘲反駁。


說到最後,貴妃自己結結巴巴,沒了底氣。


陛下的身子骨,早已被丹藥熬壞了。


就是送上再多美女,他也無福消受。


連翹肚子裡的孩子,是貴妃最後的希望。


也算蒼天有眼,惡人終食惡果。


貴妃這輩子,都別想擁有自己的孩子!


所有來押我的宮女,都被我摔倒在地。


濺起的汙濁裹住了她們的口鼻,如溺水者,掙扎著。


而我淋沐在澄淨的雨水中,如水中魚兒,暢快無比。


我沒有破口痛罵,也沒有瘋癲狂笑。


隻是張開手臂擁向蒼穹,便讓貴妃不能忍受。


隻等姍姍來遲的侍衛剛進門。


便迫不及待抽出首領腰間的寶劍刺向我。


我松弛不避。


勾起蔑然笑容,迎接著她。


「咚……咚……咚……」


麟德殿方向的鍾聲陡然響起。


貴妃手中劍刃僵滯,默數在心頭。


數它足足響了九下。


劍柄脫手,轟然墜地。


我同樣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卻也熟知宮中喪禮。


九五之尊,九九歸一。


九聲喪鍾,傳揚四海,代表著,龍馭上賓,陛下薨逝。


16


貴妃為了對付我,召集了所有待命的禁軍前往永寧宮。


陛下的麟德殿前,隻剩兩個當值的守衛,反成了唾手可得之地。


就這樣,皇後帶著所有冷宮嫔妃,殺到了殿前。


一半赤手相搏,控制住守衛。


一半用絹布搓成的繩索,勒死了陛下。


我被貴妃押著趕過去時,麟德殿前的石階,已血流成河。


雨水倒灌一樣,也沒能洗刷幹淨。


王美人、李婕妤、趙芳林……


熟悉的面孔盡躺在腳下。


隻剩下皇後,血跡斑駁,擁著堂兒,正坐在殿內的龍椅上。


「皇兒,莫怕。」


陣仗很是嚇人,堂兒止不住地往她懷裡瑟縮。


她硬是要他端持起一個君王的威嚴,將龍案的玉璽塞在他手裡,還在教他:「看清這上面的字,受命於天,皇帝永昌。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大梁皇帝!


「為君者,有所為不易,有不為更難。有些事,不可做,有些事,不可錯。


「如今你坐在這兒,你背靠就是我大梁千裡江山,身後是我大梁萬千子民,你無路可退,也不能退!」


十幾年未見,貴妃沒有認出皇後。


隻是青筋暴起,破開劍刃劍指:「大膽逆賊,殺了陛下,還敢在這兒大放厥詞!


「來人,給本宮拿下!」


「逆賊?」皇後冷蔑一笑,比她更是威嚴。


「本宮是皇後,更是我皇兒的母後!


「如今,大梁唯有我皇兒一人可承祧祖宗基業,傳承大梁江山社稷。皇兒已接玉璽,便是我大梁名正言順的皇帝,誰若再被這妖婦蠱惑,為虎作伥,那才是罪無可恕的大膽逆賊!」


貴妃似乎認出了舊人面孔,眼神變得驚懼:「皇後?你這個老不死的,是皇後?」


皇後凜然笑應:「你這妖婦不死,本宮,又怎敢死?」


貴妃睜大了眼睛。


盡訴著難以置信。


卻很快,又變成了鄙夷,最後她癲狂大笑。


「本宮?皇後?滑天下之大稽!


「你早就被陛下給廢了,一無绶冊,二無寶印,誰承認你是皇後!


「隻有本宮,隻有陛下親授的本宮,是這大梁獨一無二的貴妃!


「昔日你就是本宮手下敗將,今日便要你做本宮劍下亡魂,來人,來人,來人!」


然而貴妃喊破了天,她身後的禁軍侍衛再無一人挺身。


更是聽聞殿外朝臣都來恭請新皇登基,紛紛落了刀劍。


失去陛下這隻傀儡的貴妃,頃刻跌落塵泥,淪為了人人喊打的妖婦。


「瞧見了嗎皇兒,你行得端,做得正,為天下萬民請命,就沒人能將你從龍椅上趕下來。


「而謀害我大梁千秋基業的亂臣賊子,終將……罪不容誅。」


我掙脫繩索衝到階上時,皇後還在教堂兒為君之道。


固執勒緊他的小身板,一遍又一遍地問他:「記住了嗎?」


我不忍,勸她來日方長,隨後再教也是一樣的。


她猩紅的眼睛轉向我大喝:「本宮沒有來日了!」


緊接著就是一大口血汙,湧了出來。


她不準堂兒回頭。


堂兒隻能背對著她哭喊:「兒臣記住了!兒臣記住了!」


而我此刻才看見,她背後竟有一把斷劍,凜凜寒光,插在她被龍案遮擋住的腰腹。


「都……不許哭。」


眼淚還沒來得及落下,她又像從前在冷宮時吆三喝四。


拼盡最後的氣力,她將堂兒的小手塞進我手裡:「本宮命令你,好好活著,看護好新帝。


「若新帝或有性命之憂,或有不仁不德,那本宮……在地府也不能瞑目,等你……來謝罪。」


「娘娘!」


我決心不再跪的膝蓋,突然不受控制,彎了下去。


埋頭衝著皇後深叩首, 再抬起,已是滿臉淚痕。


「哭什麼?」


她連訓斥我的力氣都沒有了。


望著蟠龍金頂的雙眼,漸漸閉上。


最後, 勾起安樂的唇角:「都說了……本宮……是皇後。」


17


半月後, 朝中舉行登基大典,堂兒正式為大梁新皇。


站在巍峨高聳的城牆上,我告訴了他一切。


誰為生他而死,誰又為救他而死。


他聽得眼眶發紅, 攥起小小的拳頭, 就要衝向天牢。


「我要殺了那毒婦, 替所有母親報仇,替張家哥哥報仇!」


我扼住了他。


一板一眼地同他講明:「若你隻是堂兒,你可以這麼做,但你如今是大梁陛下,萬事絕不能以私欲為先。


「貴妃固然可恨,但沒有昏聩的君王,她也成不了濫殺無辜的貴妃。」


我帶他俯過城牆,往下看。


失去君王之愛的貴妃真成了銀絲白發的老妪。


剛一被推出囚車,便被所有百姓圍觀唾罵,擲得滿身汙穢。


又在人頭落地的那一刻, 贏得滿堂喝彩,千古罵名。


卻是再合理不過。


貴妃已被陛下獨寵十數年。


「〈問」天下民不聊生, 試問,又有誰沒在貴妃鍾情的那盤荔枝上,添過血淚?


「所以,永遠記住你母後教你的。


「民為貴,社稷次之, 君為輕。」


堂兒立誓要做仁孝明君。


首要政務,是給所有母妃正名, 給張止洗脫了舊日冤屈。


還親自監督史官修前史, 把他們為匡扶社稷, 拱衛新君的一舉一動, 都事無巨細地明列其中。


絕不僅僅因為他們出身微末、生前肩負罪名而輕易地一筆帶過。


「而姑姑的恩情,朕生死難報。」


他想了一萬種要報答我的法子。


我都拒絕了。


隻在他身邊不近不遠, 做著宮女連枝。


極為相似的經歷, 我怕極了他成為下一個先皇, 又怕自己成為下一個貴妃。


而在他親政的那年,大梁海晏河清,百姓富足安樂,我提出了離宮。


他紅著眼睛求我留下:「姑姑, 朕, 隻有你這一個親人了。」


我攏了攏身上的裘氅。


毛色無華, 縫縫補補,早已不見當年半分流彩。


卻是歲歲陪著我,在宮裡, 熬過這數年凜冽寒冬。


而裡側系著的香囊中,裝的是我的離宮文契。


是那個暖霞彌漫的黃昏。


我面前欲言又止的郎君,閃爍著溫情的眸光,許我的那個「到時」。


也終於, 到了這個時刻。


沒有人再能阻止我。


緊緊拽住那件錯失的大氅。


問上一句:「郎君,你可是,在等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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