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過薛璎本不是在意這種事的人,眼下如此,興許還跟那點殘留在心底的感情有關。


  魏嘗也想扯個謊安慰她,但他不能。薛璎為人嚴謹,隻有假裡摻了大半真的謊話才能說服她,一旦其中假的成分多了,漏洞也就多了。所以他沒法給薛嫚編出個“其實根本沒死”的結局。


  他默了默,講了個模糊的答案:“我沒見過生母,父親也不曾向我提及她。”


  薛璎低低應了一聲,又問:“魏遲呢,他又是誰?他說自己是你養子,大抵也是經你授意,那麼,難道他是你親生的?你已有……已有妻室了嗎?”


  “沒有!”魏嘗突然拔高了聲,倒將薛璎嚇了一跳,“他生父生母與我並無瓜葛。父親五年前過世,臨終將策論和他一起託付於我,說是已故友人之子。你也看到了,他跟我長得沒一處像,怎可能是我所生?”


  薛璎抬起眼皮,掃他一眼,“哦”了一聲。


  “既然你是代父履諾,當初為何不直接向我坦白?”


  “父親不確信大陳下一任當權者,針對衛國將施展何種政策,希望我先隱藏身份接近你,暫不將策論內容和盤託出。”


  倒是個老狐狸。


  薛璎仍有疑慮:“可即便你毀諾,也無人追究於你,你為何非要摻和這些事?”


  “起先是因父命難違。策論出自我父親之手,其中方策,一方面利於振興大陳,另一方面也利於衛王室存續,交出它,對衛國一樣有益。不過後來,就是因為你了。”他頓了頓,“我不是喜歡上你了嗎?”


  薛璎神情一滯。就在她以為,魏嘗所作所為與兒女私情無關,連所謂喜歡也是騙她的時候,他偏偏又適時作出了解釋。


  “我想過了,我隨父隱居山野,四海為家多年,既已改姓‘魏’,那麼衛氏興衰與我何幹?哪怕你將來要動衛國,我也絕不眨眼睛。我喜歡的人姓馮,我操心馮家就可以了。”


  這不忠不孝的話,他說得理直氣壯,一點不臊,也不怕老祖宗們夜半來找。


  “既然如此,策論呢?為何至今仍不交出?”


  “策論在我腦袋裡,你有我還不夠嗎?如果直接給你,我就失去了被利用的價值,要給你狠心踢開了。”


  她一噎之下反問:“我是這種人?”


  魏嘗輕咳一聲:“利益交換本就如此,不然難道你也對我動了情?”


  “我……”


  薛璎面色轉冷,手一攤:“你馬上把策論寫下來給我。”


  “我不!”魏嘗朝後一躲,“瞞到今天才坦白,就是怕你逼我交出策論。我不交,除非你現在就嫁給我!”


  “……”


  到底是當真太擔心被她趕走,還是他根本拿不出策論,又在撒謊?


  薛璎咬咬牙,轉而道:“倘使拿不出策論,你今日所言還是空口白話。想叫我徹底相信,得給別的證據。”


  “一個物證,三個人證。”魏嘗似乎早就準備好了,“物證你早就見過,就是那柄澄盧劍,父親假死時帶走了它,之後又將它轉手給了我。第一個人證,方才你也見了,我若非父親的親生子,怎可能與他像到令王錦錯認?第二個在傅府,傅老將軍當年於兵荒馬亂中,隔著兜鍪見過我父親,興許已不記得他的容貌,但卻一定還記得陳高祖的授意。——叫他擇取衛道追敵,而後假意被困,留下遺囑,令宋哀王輕敵深入,再替我父親制造假死之象。不過他可能得了陳高祖要求保密的交代,未必肯說實話。”


  對於當年的事,傅戈確實一直是含糊其辭的態度。這兩個證據,薛璎已經信了個七七八八,問道:“第三個人證呢?”


  “是宗太醫。我初來乍到,怎可能收買你身邊下屬?他不是被收買,而是從頭至尾,本就是我父親心腹。當年父親假死後,他也隱姓埋名,由“鍾”改姓為“宗”。前幾年父親開始臥病,無法再關注大陳朝局,便派他潛入了皇宮。”


  薛璎眯了眯眼,問:“他就是帶魏遲長大的那個鍾叔?”


  她脫口而出後又覺不對,宗耀入宮已有數年,年月似乎對不上,且按年紀看,那怎麼也不是“叔”了吧?


  魏嘗一愣。魏遲跟薛璎提過“鍾叔”?


  他忙故作有理道:“那倒不是,不過都是鍾家人。鍾氏幾代皆為我祖母門下人,這個你可以去查證。”


  薛璎點點頭,又問:“所以雪山初遇那日,你本就是衝我而來,並且在那之前,便已通過宗太醫得知我容貌?”


  魏嘗點點頭,說得跟真的似的:“去年陳高祖將攝政大權交給你後,他就給我看過你的畫像。”


  “那你出門為何帶著魏遲,為何穿得如此單薄,又為何身負重傷?”


  她太能抓疑點了。幸好魏嘗早有準備:“我沒打算直接交出策論,自然做好了長住長安的準備,所以才捎上他,不料半道碰見一行蒙面人,將我重傷後,把我二人擄了去。當時我遭人幽禁,出逃時情況危急,隨便翻了幾件衣裳換,哪還顧得上單不單薄。”


  “對方是誰,意欲何為,將你幽禁於何處?”


  “前兩問不清楚,我又不是神,哪裡知道自己招惹了哪路仙人。至於府邸位置,”魏嘗抓來一支筆,在木簡上塗塗畫畫幾下,“這裡。”


  他所畫便是當年“金屋藏子”的那所密宅。早在初來時,他就覺此地是個棘手的禍患,叫宗耀秘密安排了轉賣。如今那處應是一名富商金屋藏嬌的府邸,就算薛璎去查,也查不到前任主人及內裡究竟。


  而轉賣府邸,銷毀其中證據,又正好符合他故事裡那伙“神秘人”的行事作風。


  審訊一般問到這裡,薛璎終於沉默下來,半晌說出了最後一個疑問:“可我與你父親並無關聯,為何對他與薛嫚的舊事頻頻……”


  她沒說下去,魏嘗卻也懂了,說:“你是研究我父親,研究得走火入魔了。我在醫書上見過這種臆想病,方才看你中邪似的,就猜到了。”


  薛璎一噎。他自己有病,當別人也有病?但說起來,要不是有病,她腦子裡那些奇奇怪怪的,如同臆想一般的場景,又是從何而來?


  好像隻能是這個解釋了。


  見她有點苦惱地摁起了太陽穴,魏嘗心裡默默說了一萬句對不起,隨即聽她疲倦道:“今天的事,我好好理一理,你回去吧。”


  他試探道:“你原諒我了,不追究我罪行,也不逼我寫策論,不趕我走了嗎?”


  薛璎眉心蹙起,言簡意赅:“沒原諒,追究,逼,趕。”


  “……”


  魏嘗正要據理力爭一下,忽見外頭林有刀匆匆入裡,急稟道:“長公主,平陽有異動。”


  倆人齊齊偏頭,異口同聲:“謝祁逃了?”


  林有刀驚嘆了下他二位的料事如神,說道:“是的,侯世子被連夜護送出了平陽。”


  平陽侯將嫡長子連夜送出侯國,說明什麼?說明他心虛了。


  之前朝廷抓到的幾個軍中奸細,曾於獄中指認平陽侯,聲稱自己是受了他指使。但薛璎知道他絕非主謀,不過一個擋箭牌而已,所以這麼多日來,哪怕朝中有心人幾次催問案情進展,她也一直命廷尉府秘而不宣。


  但如今很顯然,主謀為叫平陽侯這個替罪羊坐實罪名,將奸細指認的消息偷摸告訴了他,意圖引起他的主動反抗。


  而這恰恰是個圈套。


  他送離嫡長子的行為,證明他確實參與了冀州動亂,且很可能接下來,他還將有下一步諸如魚死網破的動作。


  一旦這樣,薛璎就無法打擊真正的主謀了。


  魏嘗當機立斷:“我去追回謝祁。”


  薛璎知道這是個辦法,隻要謝祁回來,平陽侯必然不敢輕舉妄動。但是……


  “他昨夜便已離開平陽,你怎麼追?”


  “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不能出去辦差。”魏嘗輕松道,“放心,隻要你願意把這事交給我,我一定給你追回來。”


  薛璎也恨自己第一反應竟是他怎麼追,而不是他憑什麼追,但到底還是顧全大局,說:“交給你可以,但謝祁必然以為你是朝廷追兵,拼死不願配合。平陽侯手底下能者不少,如今都護持在這個嫡子身邊,就算你追上他,還得跟他們來場硬仗,你一個人應付得來?”


  “追人就是求快,捎上一隊侍衛反倒束手束腳,半道還得等人,我單槍匹馬慣了,沒什麼不行的。真要多個接應的,不如你把林有刀借我。”


  薛璎一向果決,到了這時卻有點猶豫,還是魏嘗又催促了一次:“你多想一刻,我就難辦一分。”


  得,倒還成她的不是了。


  她點點頭,說:“你和林有刀一起去馬棚挑馬。”


  魏嘗扭頭就走,又被她叫住,見她遞來一支袖箭,嘴上卻什麼都沒講。


  他接過來,想了想說:“如果我把這事辦成了,你能原諒我嗎?”


  薛璎微微一滯。其實理智點想,她應該可以原諒他。


  首先,某種意義上說,不論衛厲王還是魏嘗,都對大陳及她有恩。即便是出於交易,出於各取所需,前者一樣是大陳建朝的功臣,後者也確實救過她性命。


  其次,換位思考一下,她認為魏嘗的隱瞞無可厚非,換成她,也會作出同樣選擇。


  再者,身為上位者,哪怕看在策論的份上,也該寬容大度,不計前嫌,禮賢下士。


  但薛璎還是不想輕易原諒魏嘗。而且她仔細考慮了下,倘使換了別人,比如林有刀戲耍她,自己可能不會這樣。


  薛璎看他一眼,說:“考慮一下。”


  魏嘗卻似乎覺得考慮就等於答應了,扭過頭,神採飛揚,大步流星地走了。


  *


  自他離開公主府的一刻起,薛璎便進入了戒備狀態,接連幾天,一面緊盯朝堂動向,一面謹防平陽侯可能的動作,也沒騰出闲來顧及什麼衛一王,衛二王。直到第七日夜裡,得到平陽傳來的消息,說謝祁被人裝在麻袋裡捆回了城,方才松了一口氣。


  她聽聞這消息,唇角浮起笑意來,說:“倒算他能耐。”


  前來報信的傅羽自然知道她在說誰,卻突然垂了眼道:“殿下,還有個壞消息。”


  她笑意一滯:“什麼?”


  “將謝祁捆回平陽的是有刀。魏左監為給他斷後,已失去蹤跡一日一夜了……”


  薛璎驀地從榻上坐了起來。


第39章


  眼下已入夜, 她本都躺下準備睡了,聽聞好消息也並未表現得過分欣喜,然而此刻, 腦袋卻霎時變得一片清明。


  但她的聲色仍舊平穩, 神情仍舊冷靜,披衣起身, 到油燈下緩緩道:“告訴我詳情。”


  傅羽將得到的信報大致講了一遍。


  謝祁離開平陽後一路往東,大約原本計劃渡海遠逃, 卻在常山郡附近被魏嘗攔了下來, 隨後雙方正面交手。而初次交手時, 林有刀因腳程較慢,尚未到達。


  也就是說,彼時魏嘗是一個人。


  他離開前說得不錯, 沒人跟得上他,所以捎上大隊人馬的意義並不大。


  對方勢眾,很快有人助謝祁金蟬脫殼,魏嘗解決掉斷後的一撥, 留下記號再追。如此交手兩次後,林有刀到了,扛走了謝祁。但直到他帶人回到平陽, 都未見魏嘗跟上。並且,謝家護衛也沒有。


  薛璎聞言蹙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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