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始終是不甘心。


  宋詩意掙扎了片刻,事實上她已經掙扎了半個多月了,也沒敢跟鍾淑儀說。可這片刻的掙扎還是被衝動佔了上風,她把心一橫,拿起手機往臥室裡走。


  人生自古誰無死?橫豎一死,要麼死在當媽的手裡,要麼死在孫教手裡。


  她把電話撥了過去,劈頭蓋臉地說:“行,我想通了,孫教,我pick你!我宋詩意死也要死在賽道上,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其所!”


  電話那頭沒有預料之中的驚喜吼叫,相反,一向性急的孫健平沉默了好幾秒鍾,穩健地回答她:“行,決定了就好,下周一來隊裡報道。老規矩,火車票給你報,機票不給報——”


  又沉默了片刻,孫健平補充了一句:“報道之前,先去看看精神科,開個體檢報告來。兩年沒訓練,瘋了嗎這是?臭丫頭,神神叨叨的!”


  啪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宋詩意:“……”


  多年沒見,她那教練還是這麼雷厲風行,求你的時候給你當孫子,事情一成,“對不起我是你爺爺。”


  她趴在床上翻了個白眼,把臉埋在枕頭上,又沒忍住,笑成了一朵花。


  嘿,我宋詩意終於還是要回來了。


第2章 第二個吻


  答應歸隊的當天晚上,宋詩意又接到了孫健平的電話。


  “你日本的籤證還能用吧?”


  “能用啊,怎麼了?”


  “後天跟我去趟日本。”


  “等等,不是說好下周一才歸隊嗎?”


  “早歸晚歸都是歸,先跟我去日本看看大眾錦標賽吧,機票吃住都給你報,權當提前適應一下回歸賽場的感覺。”


  孫健平說得很動聽,但以宋詩意這麼多年對他的了解……


  “你看上哪根好苗子了,又要去忽悠人家進隊了嗎?”


  孫健平呸了一聲:“臭丫頭,怎麼說話呢!什麼叫忽悠?我看上誰,想招誰進國家隊,那可是人祖墳上冒青煙了——”


  氣得胡子都抖了抖,才發覺話題被岔開了,“一句話,去不去?”


  “去。”宋詩意答得斬釘截鐵。


  孫健平倒是愣了愣,這磨磨唧唧半個月才同意歸隊的家伙,這一次居然答應得這麼爽快?


  那頭的宋詩意倒是淡定地掛了電話,翻了個身,腦子裡浮現出中午那七八分鍾的比賽片段。


  她是真的想念那漫天風雪和白色賽道了。


  隻是臨睡前,有個大紅色的影子冒了出來,她模模糊糊地想著,那傻小子贏了嗎?小組晉級了嗎?要是還沒被淘汰,說不定還能在現場看見他……


  嘖嘖,現場看那大傻帽春風得意的樣子,有點意思。


  鑑於鍾淑儀女士的神經過於脆弱,宋詩意沒敢把歸隊的打算告訴她,連日本之行都找了個擋箭牌——“我跟陸小雙出去玩兩天。”


  陸小雙跟宋詩意同年同月同日生,兩人從小穿一條褲衩長大,一個住甲十七號胡同,一個住甲十八號。


  鍾淑儀問她:“去哪兒玩啊?可別又跟著雙丫頭去後海喝酒!”


  宋詩意含含糊糊地說:“放心吧,不去後海。這回去遠一點兒的地方。”


  “有多遠啊?”鍾淑儀翻了個白眼,“就你倆這能耐,撒丫子滿北京跑,最遠也就跑到六環。”


  宋詩意為母親的蔑視深感憂傷,嘆口氣:“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跑到北六環首都國際機場,然後……坐個飛機去日本。


  也就三兩天的行程,宋詩意輕裝上陣,和孫健平在首都機場碰了頭。


  孫健平是從哈爾濱趕回來的,中國雪上項目的訓練基地就設在那。師徒倆可有大半年沒見面了,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香港,宋詩意在那接受康復訓練。


  在機場大廳見了面,孫健平首先往她腳上瞧:“腿怎麼樣了?”


  “挺好。”


  “蹬兩下給我瞧瞧。”


  宋詩意嘴角一扯,踢了踢腿,表示身子骨恢復得不錯。


  “再跳兩下。”


  這回她有點猶豫,但還是依言往上蹦了蹦。


  孫健平點頭,繼續吩咐:“再翻倆跟頭看看。”


  “大庭廣眾之下,您這是把我當猴耍呢?”宋詩意終於回過神來。


  孫健平這才悠悠一笑,“愛徒心切,忘了場合。”


  呸,當她是傻子嗎?這教練為師不尊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可她擠兌的話都到嘴邊了,到底還是化作一抹克制不住的笑意,水波似的漾開了。


  他帶她五年,師徒一場,感情早就勝似父女。


  宋詩意咧著嘴湊過去:“這半年您過得還好吧?聽說隊裡人才輩出,瞧瞧您,一臉春風得意啊!”


  溜須拍馬也沒用,孫健平瞥她一眼:“春風得意?有隻白眼狼翅膀硬了,撒丫子一跑就不回來了,我還春風得意?我沒心肌梗塞死過去,你就謝天謝地吧。”


  從北京飛日本也不過三個半小時,兩人唇槍舌戰了一路。


  宋詩意原以為此行就他們師徒二人,倒是沒想到東京機場還有熟人接應。


  孫健平熟稔地拍拍那人肩膀,衝她說:“這位是省隊的田教練,就不用我多做介紹了吧?”


  田鵬面色黝黑,一笑就露出口大白牙,比起孫健平來憨厚不少:“好久不見,世界亞軍。”


  這稱呼叫宋詩意一個腦袋兩個大,慌忙擺手:“您可別逗我了,田教練。都哪輩子的事兒了?”


  田鵬是哈爾濱省高山滑雪隊的教練,這些年也為國家隊輸送了不少人才。宋詩意算是個特例,並非循規蹈矩從省隊上去的,但對田鵬也很熟悉,畢竟各大賽事都能碰面,再加上他和孫健平交情也不錯。


  三人倉促地在機場吃了頓飯,打車直奔長野縣的比賽中心。一路聽得個七七八八,宋詩意反應過來了,孫健平看上的好苗子就是田鵬的徒弟,省隊的新人。


  孫健平說:“之前你們省隊集訓的時候,我也在長白山,一群人裡就看見那小子了。身體素質好,可塑性強,最要緊的是有衝勁。後來陸陸續續關注了他的幾場比賽,確實是個好苗子。”


  田鵬素來謙虛,說起這個徒弟倒也眼裡有光:“我在省隊執教十來年了,程亦川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可塑之才。雖說進隊時間不長,但比師哥師姐都要強上不少。他來的第二個月,我就知道這家伙留不長,遲早得被你挖過去。”


  “這話說的,怎麼能叫挖呢?這是伯樂相中千裡馬。”孫健平大言不慚。


  “拉倒吧你,伯樂是我,你頂多是個倒騰二手貨的!”


  宋詩意撲哧一聲笑出來,被逗樂了。


  在她的五年運動員生涯中,能被孫健平視為千裡馬的,隻有倆——前男子高山滑雪世界冠軍丁俊亞,另一個就是她這不成器的徒弟,中途受傷,退役兩年,如今卷土重來。


  因此,她倒是對這個叫程亦川的年輕人好奇起來,備受省隊國家隊兩位教練青睞,也不知實力如何。


  還未見面,好勝心就先被激起。


  這次的高山滑雪大眾錦標賽,是在日本長野縣的白馬八方尾根滑雪場舉行的。宋詩意四年前來過這裡,參加的是那一年的錦標賽。


  故地重遊,又是以觀賽者的身份,心境大不相同。


  高山滑雪分八個項目,宋詩意主攻女子速降。所謂速降,就是在覆雪的高山上進行競速比賽。比賽線路長達2000米,男子比賽高度在800米以上,女子為500到800米。賽道上每隔一段距離設有旗門,選手全程都要穿過旗門,最終抵達終點。


  巍峨高山,白雪皑皑,勁風撲面,寒意刺骨。


  宋詩意和孫健平站在終點不遠處的人群裡,仰望著八百米上方的始發點,那裡的人像是一顆小黑點,一聲槍響後便急速往下速降。


  田鵬就在終點處,這回他帶了兩個徒弟來,兩個都進了今天的決賽。


  其中一個叫楊東,排在第四個出場,成績差強人意,雖說在前四人裡排第二,但在宋詩意看來這四人成績都不咋樣,好戲估計還在後面。


  而被再三提及的“好苗子”程亦川則排在倒數第二位出場,宋詩意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在此之前已經有十位選手進行過比賽了。


  等待程亦川的同時,她還下意識尋找著那個紅衣傻白甜。電視上的驚鴻一瞥,還真叫人惦記。當時看比賽時可沒想過兩日後的自己會出現在現場,若是他也進了決賽,真能親眼見到他狂妄又倨傲的樣子,也還挺有趣。


  可惜十個人都衝過終點了,她始終沒見到那家伙。


  第十一位是程亦川,第十二位聽說是個加拿大選手。宋詩意隱隱有些失望,明白那人多半已經被淘汰在小組賽,今日是無緣相見了。


  不同於她的百無聊賴,輪到程亦川時,別說田鵬了,就連身邊的孫健平都沒忍住挺直了腰板,呼吸急促起來。


  宋詩意斜眼笑了:“您的千裡馬要登場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抬頭去看終點旁立起的大屏幕。兩千米的賽道,終點處壓根看不清人,也看不見曲曲折折的速降過程,於是無人機直播的畫面被大屏幕呈現給現場的觀眾。


  那個叫程亦川的人千呼萬喚始出來,終於出現在起點處,也登上了大屏幕。


  隻一眼,宋詩意就怔住了。


  八百米上,一片耀眼的雪白之中,年輕男生全副武裝站在始發點前。一身紅白相間的滑雪服,純黑色頭盔,滑雪鏡在陽光底下反射出奪目的光。裝備遮去他大部分的容貌,隻露出兩瓣菲薄潤澤的唇,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它們顯得過於秀氣,豔豔似早春三月的桃花。


  察覺到鏡頭落在他的身上,他習慣性地揚起嘴角,露出一抹燦爛的笑來。


  兩排整整齊齊的小白牙,亮晶晶,白森森。


  一臉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輕狂倨傲,半點不懂何為謙虛。


  預備——


  他站在雙板上,肩、胯朝山下向外展開,雪杖在手,全身微弓,形成一道緊繃的弧線。


  槍聲響起的一瞬間,宋詩意看見了一頭大紅色的雪豹,以優雅的姿態、驚人的爆發力,攜著風、卷起雪,朝山下俯衝而來。


  那是一種狂猛的力量,難以言喻的速度。


  程亦川的動作極為標準,縱是練習速降多年的前世界亞軍宋詩意,也挑不出半點毛病來。哪怕這兩年疏於訓練,她依然私底下偷偷觀看了不少國際賽事,眼前這一場不過是大眾錦標賽,沒有名家,亦無大將,可她就是被程亦川震懾住了。


  大屏幕上在讀秒,但她無暇去看那飛速跳動的數字,隻是目不轉睛盯著賽道上的人。


  她有預感,有直覺,也有屬於滑雪運動員的敏銳判斷力,她知道這人的速度不會慢,甚至比先他出場的那十個都要快。


  這個速度當然比不上世界大賽,可令人吃驚的是,這不過是個年輕且無名的小將,據田鵬說他加入省隊不過一年時間!?


  一分三十八秒九三,程亦川抵達終點,以一個漂亮的回轉姿勢停在雪地上。


  候在那裡的田鵬和已經比賽完的楊東猛地撲了上去,在觀眾激烈的歡呼聲裡抱住了程亦川。


  年輕的男生被教練和師兄摟得喘不過氣來,一邊掙脫,一邊死命喊:“別啊,大老爺們兒的,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叫人看了多不好啊!”


  要不是剛拿了個前所未有的好成績,田鵬肯定當場把他摁進雪地裡清醒清醒。


  這節骨眼,他著實開心,激動地松開手,待程亦川踏出了滑板,彎腰把它扛起來後,拉著程亦川就往人群這邊走。


  “走,走走走,今兒有貴客來看你,算你小子爭氣,沒給我老田丟人!”


  程亦川一手扛了兩隻板,一手摘下礙事的滑雪鏡,隨手把這堆東西塞進師兄懷裡:“累死我了。”——看得出,這動作是做慣了的,姿態嫻熟,毫無不適感。


  楊東也是老實人,他遞過來,當師兄的也就理所當然接住了,也沒覺得哪裡不對——畢竟師弟說他累死了,可不是?


  孫健平可激動壞了,拽著宋詩意就往前走,還抬手衝幾人打招呼。哪知道動作太急,一下子被人把插在肩兜裡的籤字筆給打掉了,隻得倉促蹲下身去撿。可那筆在一片黑壓壓的腳底下被踢來踢去,他老也夠不著。


  就這麼片刻功夫,田鵬已經帶著徒弟走到他們面前了。


  孫健平還在找筆呢,宋詩意看看教練的屁股,忍住笑,衝程亦川伸出手去,率先打了個招呼:“恭喜你,程亦川,滑得很漂亮,不出意外要拿第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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