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冰室門口的廊檐下,有個人,也借一個小女孩遮過半邊傘。


  那個小女孩扯著他的袖子,眼巴巴問他:“哥哥,我能跟你回家嗎?”


  ——不管多晚哥哥都會去接你的。


  ——哥哥永遠不會丟下你。


  那一幕幕,都是好久遠的事情了。


  -


  倫敦的秋天,落葉是金黃的。


  八個鍾頭時差的夜晚,燈光掩蓋黑暗,大本鍾的鍾聲悠揚,泰晤士河旁的海鷗拍打著翅膀,紅色巴士閃過模糊的虛影。


  天地間燈火輝映,像陷在一團迷霧裡。


  紀淮周挺闊的肩背撐起件黑色大衣,在倫敦的街頭有一步沒一步地走著,漫無目的。


  身形有些頹唐,帶著曾經的孤寂和疏離。


  幾個保鏢如影隨形,前後都妨礙,他終於厭煩,耐心盡失,惡狠狠地冷眼睨過去。


  “滾。”


  跟隨著的陳家宿怕他惱怒上手,難以收場,忙攔著保鏢勸道:“不用跟他這麼緊的嘛,他護照都被扣下了,能跑到哪裡去啊?”


  保鏢面面相覷,還是退遠幾步。


  走過街角的咖啡館,有位父親抱著個牙牙學語的英國小女孩,笑鬧著。


  他恍惚想起,小姑娘幼時跟著磁帶念英語時,小聲“啵啵”的呆萌模樣。


  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


  腦中的場景一段段放映而過。


  她眼尾湿紅,拖著哭腔:“還會、還會給哥哥添堵……”


  眼神心虛:“哥哥沒有賴床。”


  偷吃他告白者送的零食,每天回家嘴唇都沾著餅幹碎屑,還當他不知道。


  少女時期。


  拎起腰間的金屬手銬,往他手腕一扣:“你被逮捕了!


  臨時起意到公司找他:“哥哥我有點想你……”


  謝師宴喝酒了,埋進他頸窩夢囈:“現在可以喜歡你了嗎……哥哥……”


  方才的狠厲消匿,紀淮周瞳光沒有焦距地散開,眉眼逐漸柔和。


  他仰頸,望向滿天金黃的樹葉。


  蹲在校園紅葉樹下的許織夏,也在那一刻抬起臉,目光越過滴水的傘沿,不由自主地想——


  都沒有好好告別,就遙遙無期分開的人,是會忘記,還是會再見?


  陪著彼此看盡世間百態,人情冷暖。


  現在他們又都是一個人了。


  十三年,偷得的半日浮生,一場大夢,一夕破碎。


第28章 無心良夜


  【今天在格林圖書館,不知不覺看完了一本書,借用書裡的話:我的生命,是一塊葬滿希望的墓地。


  是否我過分悲觀,難以共情有誰的軀殼躺在墳墓裡,靈魂還能倚著墓碑種玫瑰。


  直到我想到了你。


  想到了那間院子裡枯萎四年的羅德斯。


  ——周楚今】


  -


  許織夏在被窩裡昏昏沉沉睡著。


  在斯坦福的這幾年,她常在課餘去聽心理輔導講座,暈頭暈腦間,她想起有一回講的是關於如何控制情緒的話題。


  講師說,控制情緒並非戴上虛假的面具,偽裝喜悅,偽裝冷靜,穩定情緒不是不允許情緒的存在,而是接納情緒。


  四年了,她依舊不是個情緒穩定的成年人。


  否則也不會在回到最初地點的當晚,選擇用酒精回避自己的情緒。


  “你是自己過來,還是想讓我過去?”


  “你那位未來男朋友,需要我親自請他離開麼?”


  “小尾巴……”


  男人久違的低沉嗓音在耳畔回旋,時而朦朧,時而清晰,記憶裡雨夜電話亭的畫面不具真實性。


  腦袋神經一陣陣抽疼,關節肌肉也在隱隱泛著痛,分明已入春,她卻止不住寒戰。


  掌心壓到額上,果然溫度很高。


  冷暖自知的四年,她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了如指掌,不用想就知道異樣的原因是發燒。


  許織夏拖著乏力的身子,吞了顆退燒藥,再躺回被窩裡緊緊閉著眼,難受深蹙著眉。


  再度昏睡過去前,她想,這回燒得正是時候。


  燒糊塗了,就不用去想了。


  斷斷續續落了一宿的雨,薄扶林道被洗淨塵埃,天空重現湛藍的本色。


  晴光探窗,落到眼皮。


  許織夏慢慢轉醒,松垮著肩背坐起身,被褥褶在腰間,身子團在裡面,臉朝向明亮的落地窗外堅尼地城的海景,惺忪的雙眼掀一隻眯一隻。


  昨晚一不小心被頹喪衝昏頭,報復性放縱情緒,喝了酒,還把自己折騰到發燒。


  現在腦子懵得很。


  許織夏放空地坐了會兒,默默下床,什麼都不去想,任由自己的思緒處在混亂的狀態。


  “呼氣,下犬,吸氣,邁右腳向前,左腳後跟踩下,打開你的髋關節……”


  臥室門一開,就聽見客廳裡傳來阿斯湯加跟練視頻舒緩柔和的指導語音。


  芙妮四肢撐在瑜伽墊,倒懸著頭。


  循聲她側過臉,調侃道:“你居然也有晚起的時候,親愛的。”


  許織夏走向客廳,幹涸一夜的嗓子很澀,腦子恍恍的,下意識問:“我昨晚怎麼回來的?”


  芙妮跟著視頻抬腿變換姿勢,語氣茫然無知:“你昨晚出門了?”


  許織夏倒水的動作頓住。


  她垂著眼,喃喃自語:“可能……”


  這時響起叩門聲。


  許織夏心不在焉過去開門。


  門口的裡斯一見到她,眸光本能一亮,隨後湧上千絲萬縷的探究和疑惑,又不知從何問起。


  在他開口前,芙妮先喊了聲:“裡斯和野犬禁止入內,謝謝配合!”


  裡斯注意力被帶過去,聳聳肩回屋裡的人:“別這麼記仇,我不過是昨晚講了實話。”


  芙妮蹬著拖鞋三兩步上前,瞪住裡斯:“哪句?沒有男人會對我有想法?去你高貴的實話!”


  裡斯無辜:“難道你還想著搭訕他?”


  “不可以嗎?”


  “勸你忘了他吧。”


  芙妮哼笑:“我的座右銘就是不聽勸。”


  “但是那臺黑武士已經開走了,而且他也許……”裡斯欲言又止,瞄了眼許織夏,眼神含著絲不可言喻的諱莫,似是而非地說完後半句。


  “不是單身。”


  許織夏心重重一抽。


  “有姑娘坐上他的副駕了?”芙妮驚怪,呼了聲“無聊透頂”,抱著頭,大失所望地疾步回了臥室。


  門口隻有裡斯和許織夏。


  彼此間異常的安靜令許織夏有些不安,正要問他還有沒有事,裡斯猝不及防出聲。


  “昨晚是他送你回宿舍的。”


  許織夏倏地屏息斂氣。


  她不讓自己清醒,免於回想,原本是要將昨夜因醉酒發燒而沒有秩序的記憶,混淆成一段夢,不了了之。


  就當她懦弱好了,再給她一個四年,她也不會想要面對那個人現在的身份。


  她生命的那塊墓地裡,躺著她的軀殼,連帶著那兩個已經不存在的名字,以及十三年的所有回憶,不抱希望。


  但裡斯的親眼目睹,逼得她不得不直面眼前的情況。


  許織夏低著眉眼裝糊塗:“誰?”


  “那個男人。”裡斯看破不說破,略作沉吟,斟酌著措辭問:“你和他……”


  “不認識。”許織夏脫口而出。


  裡斯怔住,目光凝視過去,觀察她表情。


  腦海中浮現出昨晚那一幕的畫面。


  地面雨水潮湿,在路燈下反著粼粼水光,花瓣飛落著,像在下一場胭脂色的雪。


  男人壓著左膝蹲下,握右手的黑傘為面前的女孩子遮住了雨,在她的手指去夠他的鼻骨時,他自覺矮下頭顱。


  分明是一匹不受馴化的狼,卻在那一刻表現出了唯一的服從性。


  裡斯無法想象,他們的關系能有多清白。


  但昨晚畫面裡的女孩子,此刻當面給了他一個不假思索的答案。


  不認識。


  許織夏知道他還是疑心,也知道自己不擅長說謊,於是偏過臉,回避了眼神交流。


  “我想我認錯了,他……”支支吾吾顯得很假,怕裡斯再追問,許織夏用力一掐手心,一口氣講完:“他同我朋友的哥哥,模樣有幾分相似。”


  始料未及的回答。


  裡斯愣了十餘秒之久,將信將疑地冒出個有可能性的念頭:“就是那個你放不下,但又不可能愛你的人?所以昨晚,你是想這個哥哥了?”


  “那他是……見色起意?”


  許織夏心跳著,不作聲。


  多說多錯。


  裡斯看著眼前的女孩子。


  黑發濃密,皮膚雪白,清透的眼瞳介於黑與褐之間,幹淨又抓人,眉眼間沒有風情萬種的柔媚,隻有不可褻玩的清冷。


  他總能想起中文裡那個詞,般般入畫。


  男人的劣根就是如此,得不到的越想得到,比起左擁右抱的香豔,畫中的人顯然更能讓男人浮想聯翩。


  這麼一想,一切似乎都很合理。


  裡斯眉目陡然皺起,痛苦呻吟:“我應該阻止,我以為他是你男友。”


  他抓了幾下頭發,懊惱自己犯蠢,怎麼會覺得她這種溫順的乖女孩,會和開上億超跑的男人有牽扯。


  那人顯然是個縱情聲色的浪蕩公子哥,喜歡玩弄青澀的女大學生。


  隻有可能是對方起了色心。


  他被昨晚男人那個警告的眼神唬住了,也被他們之間的暗流湧動蒙蔽了雙眼。


  “他抱你回宿舍,用你的鑰匙開了門,還進了你的臥室……”裡斯細思恐極,懷揣著內疚向她悔過:“ My fault.(我的錯。)”


  許織夏捏住的手指微微在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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