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五歲那年喂過的貓貓,完完整整在院子裡陪伴了她十三年的小橘,她的家人,今天也離開了她。


  這回許織夏是真正地清楚感知到,有很多東西在被風刮走,離她遠去。


  她好後悔,她不想長大了。


  那天紀淮周什麼都沒說,扶著她靠到自己身上,抱著她,讓她盡情地哭。


  理智拋之腦後,許織夏放任自己回到小時候,埋在他懷裡,止不住地放聲哭,像個小孩子哭得透不過氣。


  當晚,紀淮周帶著她住回棠裡鎮。


  許織夏哭累了,被他放到床上沒一會兒就睡過去。


  半夜她又忽而驚醒,怔怔望著房梁,一個念頭閃過,她忙不疊就下了床,踉踉跄跄地跑出院子。


  她蹲在河邊,雪白的睡裙裙擺沾染上汙泥。


  茫茫夜色彌漫,河面起了水霧,天上零星飄落下細雨。


  有人捉住她的胳膊,一把拽她起來。


  “半夜出來亂跑,腦子壞掉了?”紀淮周眸中慍怒,喘息著,似乎是尋了她很久。


  海棠樹低垂,四目相交間煙雨蒙蒙。


  可能是白日哭懵了,許織夏思緒愣愣的,望著他夢囈般小聲說:“哥哥,我想要撿樹枝……”


  他還在生氣,繃著臉,卻又不問原因,蹲下去給她撿。


  許織夏看著他的背影,那不守倫理的陰暗,違背世俗的卑劣心思,又在她空落落的腦子裡發酵。


  耳畔似有嗡嗡的耳鳴。


  她有些麻木地,自言自語問了句:“哥哥,我是不是變成壞孩子了?”


  紀淮周的胸腔在被擠壓著。


  他撿起幾根樹枝,起身,高大的身軀朝向她。


  “過來。”


  許織夏乖乖上前,被他用胳膊攬過去,他手上有淤泥,隻用一部分幹淨的手背撫了撫她的頭發。


  “你沒有問題,小尾巴。”


  許織夏臉貼在他胸口,聽著他蓬勃有力的心跳,也聽見他說:“你隻是太依賴哥哥了。”


  “——都是哥哥的錯。”


第25章 獨語斜闌


  ——愛是獨立的,是相互的,愛能帶給你們向上的引力。


  ——假如你們發現,對方存在的意義超過了你的自我意識……那或許不是愛,而是過度依賴。


  ——你的感覺很有可能會欺騙你。


  性教育講座上,老師諄諄的話語在耳邊重現。


  江南小鎮的煙雨霧茫茫,河面倒影燈籠光影,水波依稀,像是星星靜悄悄地碎了。


  許織夏在他罕有的溫柔下,闔了眼,靜靜感受他心跳沉穩而可靠的節奏。


  隻是太依賴他了嗎?


  因為內心殘缺而離不開,錯把對他的依賴當成喜歡。


  她真的是被自己的感覺騙了嗎?


  可能是痛哭的後遺,許織夏的頭腦泛起細細密密被啃噬的痛,她慢慢抬起手,抱住他的腰。


  一手的汙泥在他淺灰色的居家服留下指印。


  緊繃的神經松下來,強烈的疲憊感接替而上,許織夏感覺,魂裡的執念被抽出去後,她隻剩下了一具空殼。


  “我弄髒你了……”


  她伏在他懷裡,帶著不言而喻的悲涼,氣若遊絲喚他:“哥哥。”


  紀淮周沒有回擁她。


  他沾了泥土的手,懸在她腦後的半空,不讓髒汙碰到她一根頭發絲。


  他可以髒,但他不能弄髒她。


  他一心呵護著盛開的妹妹,就應該幹幹淨淨一身白,誰都不能讓她髒。


  就是他也不能。


  “對不起……”她又聲息很弱地說,闖禍的孩子般,有一絲沮喪,也有對自己的失望。


  骯髒的不是樹枝的淤泥。


  是她潑灑到哥哥身上的,汙穢的心思。


  紀淮周下巴安撫性地輕輕蹭過她的發頂:“不用道歉,在哥哥這裡,小尾巴永遠沒有錯。”


  “是哥哥沒來得及教你。”他說。


  許織夏睫毛壓著眼睑,眼球澀澀的。


  她年幼無知打碎了自己的心,又被他一片片拾起,重新拼湊回去。


  或許確實是她過分依賴他。


  可依賴已經形成了,她戒不掉。


  紀淮周似乎隨時都能知曉她心緒,很有耐心地哄她說:“如果你舍不得,那哥哥不結婚,就這樣陪著你,好嗎?”


  他一句話,許織夏的眼淚就失控地從緊閉的眼縫溢出,把她的睫毛浸得湿透。


  瞬間,自私和自責同時發生。


  但那個晚上,她感覺到了有光照進她陰湿已久的深壑。


  她半夜跑出來撿樹枝,他一邊訓斥她腦子壞掉了,一邊又幫她挑出最完整的,回到院子洗幹淨她的手,才問她為什麼想要樹枝。


  因為小橘不喜歡逗貓棒。


  它隻喜歡棠裡鎮垂絲海棠的樹枝。


  但從此以後,都不用再撿了。


  也撿不到了。


  因為第二天,鎮子裡最大的這棵海棠樹就被砍掉了。它生長的位置,阻斷了小橋流水的視野,不利於遊客出片。


  這是景區公司從商業角度考慮做出的決策。


  砍伐工程在進行時,許織夏正被紀淮周牽著走過橋頭,準備回學校。


  海棠樹倒下的那一刻,若隱若現的風景驟然開闊,一覽無遺。棠裡鎮徹底像件觀賞物,赤裸在遊客面前。


  這裡再不獨屬於她了。


  紀淮周陪著飛回京市,送她到舞蹈學院校門口,許織夏昨天臨時趕著回去,沒有行李,就一隻背包。


  她伸手接過他拎著的包,兩條背帶拽到自己的肩上:“哥哥,我自己進去就好了。”


  紀淮周垂下臉去瞧她。


  女孩子的身高接近他喉結,看他得昂著臉,瓷白的皮膚,眉眼溫順,淺淺彎著唇。


  不及過去明媚。


  但好歹願意笑了。


  紀淮周捏捏她小巧的鼻尖,語氣不失嚴格:“不開心了,隨時給哥哥打電話,不許自己偷偷哭鼻子。”


  “嗯。”許織夏鼻息柔軟。


  “去吧。”紀淮周唇角含著一絲笑:“哥哥看你進去。”


  許織夏隻身向前走,邁進校門,望著眼前這條通往寢室的路,路上空空的,遙遠而孤獨。


  她不由停住腳步,回首望他。


  陽光暖融融地落在她的眼皮上,他還在原地,一身黑衣,遠遠注視著她。


  許織夏覺得自己像一張網,往日種種都如水流走,隻有哥哥還在網裡。


  她在一次次想留留不住中感受絕望,但她不崩潰,她尚且不是一無所有。


  至少,還有他。


  許織夏腦子沒有那麼混沌了,他的存在,她開始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抬高胳膊,朝他揮了揮手。


  哥哥再見。


  -


  世間安得兩全法,人活著,就是為了面對一場又一場的取舍。


  貪婪的罪惡永無止境,許織夏不知道自己是想開了,還是認命了,總之當她再回到這裡,心髒不再被撕扯。


  欲望停歇了,荒唐落幕。


  保持原樣便是如今她最大的心願。


  大一課表滿滿當當,有時上完晚功課,回到寢室洗頭沐浴完畢,都十一點了。


  他工作很累,怕他要忙或者在睡覺,許織夏都先發條消息過去,告訴他自己在寢室了,過不了一兩分鍾,他就會回電話。


  “哥哥。”她每回都到安靜的陽臺接他的電話,她的寢室就在二樓低層,下面偶爾有人路過,她講話都很小聲。


  他在電話裡鼻腔逸出慵懶笑意,非要調笑她兩句:“你這鬼鬼祟祟,從小養成的。”


  女孩子臉皮薄,他一調侃,她就容易難為情,溫溫吞吞回答:“不是,我怕打擾別人休息,很晚了……”


  高中校園裡的乖孩子最討喜,但大學已經算是小社會,要世故要圓滑,如果隻有乖,就會產生好欺感。


  尤其高校裡荷爾蒙解放,下身蠢蠢欲動的男生。


  紀淮周心裡放不下,總是不自覺提醒她:“要是有沒分寸的異性,自己保持距離,哥哥不放心他們。”


  “學校裡就沒幾個男生。”


  “沒幾個不還是有麼。”


  陽臺有盆綠蘿,莖葉攀著護欄散開,許織夏手指頭撥弄著葉片,似乎有一隻蝴蝶停在心口顫抖翅膀。


  理智有一瞬微妙的脫軌。


  “哥哥也是男人……”她緩緩呼吸著,聲音輕不可聞:“也要不放心你嗎?”


  他笑了一聲,當她是頂嘴。


  可能是忙到深夜,他的嗓音有著含倦怠的低啞:“初中跟哥哥分房睡都不情願,現在不放心我了?”


  許織夏低著眼:“……放心。”


  想不放心都沒有資格。


  兄妹兩個字,就代表了絕對安全感。


  “別熬夜了,哥哥明天再陪你聊。”


  “好,哥哥晚安。”


  “晚安。”


  掛斷電話,許織夏在陽臺默默吸了口氣,把略有些拐彎的心思強行扯回到正軌。


  準備回宿舍,轉身的剎那,意外掃見了樓下的齊佑。


  道路空靜,昏黃的路燈下,夜風兜進他的外套,他跨著一輛山地車,人往前伏著,胳膊肘撐在車頭,在等誰。


  許織夏的視線落下去的同時,他抬起眼,冷不防和她對視上。


  他眯眼,眼神灼熱起來,痞裡痞氣地提唇一笑。


  許織夏心跳震顫了下。


  隨即門禁系統響起開鎖的聲音,有女孩子從寢室樓裡急不可待奔出去,嬌軟地摟上他的脖子。


  女孩子和他親昵時,齊佑的目光卻一直不動聲色盯住許織夏,似笑非笑的,像是機緣巧合逮住了一隻逃跑的獵物。


  許織夏沒來由得一陣忐忑,立刻回身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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