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躲開,別過來。」她把一條胳膊伸出去,五指張開,給自己隔出個安全距離,「季懷沙,我求求你了,你換個人扶貧行嗎?你給你無處安放的善良找個其他的器皿,我不合適。」


 


季懷沙朝她進一步,她就又退一步。


 


「你再叫一單吧,我送不了你,我身體不舒服。」她邊說邊開始脫外套,「衣服還你,我……」


 


話音未落,她便看見衣襟上的穢物,是她剛剛吐上去的。


 


季懷沙又一次撒了個善意的謊:「我吐的吧。」


 


「你剛剛給我的時候根本沒有。」江盞水把衣服裡襯翻出來,看水洗標,上面一句中文都沒有,「這是能洗還是不能洗?」


 


季懷沙就趁著這個時候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盞水嚇了一跳,掙扎起來。


 


「這件外套四萬塊。」季懷沙忽然說。


 


他的臉上不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平靜,不再是物欲得到滿足以後的半S不活,而是流露出一點點惡劣和狡猾來。


 


就和那天他在錄音室外面,叫她「敲鍾人」的表情差不多。


 


江盞水對此實在是有點 ptsd 了。


 


她瞪大眼睛,驚恐地盯著他,生怕他會說出一句,你個窮鬼賠得起嗎?


 


但季懷沙沒有這麼說,而是慢慢地重復了一遍:「這件外套,四萬塊。」


 


江盞水快要暈過去了:「這麼貴……」


 


季懷沙勾起嘴角,不知道在笑什麼:「一個問題一萬塊,你回答我四個問題,就不要你賠。」


 


「憑什麼!是你非要給我穿的!」她痛苦地嚷嚷道。


 


「那你還不是穿了?」


 


「我不穿你就,你就,你就那樣看著我……」


 


「啊,原來你吃男人裝可憐這一套啊,你沒聽說過那句話嗎?」


 


「什麼話?」


 


「心疼男人倒霉一輩子。」


 


確實啊,簡直箴言。


 


明明恨得想要撞S他,卻不忍心看他吐得難受。


 


明明知道自己比他可憐一萬倍,卻受不了他那副委屈巴巴的神情。


 


江盞水認命地閉了閉眼:「問吧。」


 


季懷沙笑了笑:「放心,問題都很簡單,你隻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


 


「快問!」


 


「第一個問題,你是我公司的員工嗎?」


 


「不是。」


 


「你不會是我爸的私生女吧?」


 


江盞水翻白眼:「不是。」


 


「你是喜歡我嗎?」


 


江盞水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企圖用沉默來蒙混過關。


 


季懷沙耐心地等著,沒催促,但也沒打算放過她。


 


「是。」她隻好破罐破摔。


 


對於這個答案,季懷沙並沒有給出多麼特別的反應:「好,我還剩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喜歡,是現在進行時嗎?」


 


面對如此狡猾的問題,江盞水也給出了一個狡猾的回答。


 


她茫然地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季懷沙不許她逃走:「不知道就現在想。」


 


江盞水想不出來,她真的不知道。


 


她暗戀了季懷沙幾年,這是事實,可此處的「季懷沙」更像是她幻想中的一個符號,而非真實。


 


現在,真實的季懷沙就站在她面前,會嘲笑她又窮又醜,但也會怕她冷,會狡猾地騙她回答問題,也會在她吐的時候幫她攏頭發。


 


他甚至還會發瘋,會把頭從疾馳的跑車上伸出去,會莫名其妙給一個陌生人一百萬。


 


比起她幻想中完美無缺的童話王子,這樣的季懷沙太生動,也太復雜了。


 


面對著突然「活過來」的季懷沙,江盞水產生了一種葉公好龍的恐懼,一時間束手無策。


 


她想把話題繞開:「你問這個有意義嗎?你現在連我叫什麼都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季懷沙很幹脆,「我關心的是,你是不是還在喜歡我。」


 


「是又怎麼樣!」


 


「是就停下來。」


 


季懷沙又前進了一步,用手裡的餐巾紙仔細地擦淨了江盞水發梢上的穢物,表情沒有絲毫嫌棄。


 


然後,他的手順勢來到了江盞水的雙肩,略微用力,將她緊繃的肩頭往下壓。


 


「停下來,不要喜歡我,不要給我添麻煩。」


 


江盞水的眼睛眨呀眨,眨呀眨。


 


她以為眼淚又要榨出來了,但是沒有。


 


她以為她又要吐出來了,結果也沒有。


 


「麻煩?被我喜歡……是給你找麻煩?」她茫然地問。


 


季懷沙給她的答案是肯定的:「是,會很麻煩。」


 


江盞水笑著笑著就崩潰了:「我怎麼麻煩你了?季懷沙,我是跟蹤你了,還是偷窺你了?我是到你公司門口拉橫幅了,還是在你家樓下擺蠟燭了?剛才咱們倆在車裡,請問我是掀開你衣服摸你了,還是扒掉你褲子舔你了?我不就是默默喜歡了你一下嗎,到底怎麼你了?」


 


她說著,雙手用力地推了一下季懷沙的胸口。


 


季懷沙紋絲不動,隻有她踉跄著後退了幾步。


 


這位剛才還紳士無比的「聖父」沒有伸手扶她,眼看著她一個趔趄,跌坐在馬路牙子上。


 


「喜歡?」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表情冷漠而戲謔,「你喜歡我什麼?你了解我嗎?你知道我過去什麼樣,將來什麼樣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江盞水把這句話還給了他。


 


她坐在馬路牙子上,手來回地搓臉,沒有再哭,而是一直在笑。


 


「季懷沙,我覺得你可能有點誤會了,我是窮,不是傻。我當然知道咱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了,所以我從始至終也沒有想過要跟你表白,更遑論追求什麼結果。別說是戀愛結婚這些沒譜的事了,我甚至都沒想過能跟你說上話,你信嗎?」


 


季懷沙對她的反應有些意外。


 


憑他對江盞水短暫的了解,對方應該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自己剛剛故意把話說得很傷人,其實就是為了嚇退她。


 


他以為江盞水會被激怒,甚至氣哭,卻沒料到她會像現在這樣,一直在笑。


 


「我跟你直說了吧,季懷沙,我確實不了解你,我也沒興趣了解。我喜歡你,是因為我活得太苦了,你是我見過的活得最輕松的人,所以我就想單方面跟你扯上點關系,好假裝自己沒那麼苦。」


 


在遇見季懷沙以前,江盞水身邊活得最輕松的人是沈嫣,小康之家,長得漂亮,收入又高。


 


但沈嫣拍戲也挺辛苦的,夏天拍冬戲,中暑搶救,冬天拍夏戲,凍得半年沒來月經。


 


季懷沙不一樣,他天生就是富的。


 


他長得也很漂亮,但因為家裡實在太富,他甚至不必像沈嫣一樣,販賣自己的漂亮。


 


他隻需要往那一站,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也不用說。


 


「季懷沙,我是井底的蛤蟆,你是湖面的天鵝,但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想吃你的肉。」說完,江盞水扭頭看向他,「我隻是在幻想井口以外的天罷了,請問這也麻煩到你了嗎?」


 


季懷沙不得不承認,他心裡有些不舒服——如此平凡的江盞水,說出的話卻很動人。


 


他朝她走過去,站在她旁邊,俯視著她。


 


江盞水則抬頭,仰視著她。


 


「我可以坐這嗎?」


 


「坐啊。」


 


這兩句話並非先後順序,而是聲音重合。


 


江盞水脫掉了代駕公司發的小馬甲,墊在馬路牙子上,自己坐了一半,給季懷沙留了一半。


 


她拍了拍那件馬甲,又重復了一遍:「坐啊,坐這。」


 


季懷沙坐了下來。


 


無人俯視,無人仰視,也無人對視。


 


明明可以對視的,卻無人轉頭。


 


「我剛剛不是那個意思,我沒說你是癩蛤蟆,而且,我也不是什麼天鵝肉。」季懷沙先說。


 


「別找補了,也別裝善良。」江盞水揪著晴綸毛衣上起的球,「你看我,我從來就不裝善良。」


 


季懷沙還記得剛剛自己吐的時候,她遞過來的那瓶水,也記得現在屁股底下坐的這件小馬甲。


 


你不用裝就挺善良的。


 


他這麼想著,卻什麼都沒說。


 


他不想再釋放善意,不想再贊美,不想讓江盞水再更喜歡他一些,因為這一切都太麻煩了。


 


見他不說話,江盞水也開始走神,低頭玩著自己的頭發。


 


發梢剛才沾了嘔吐物,雖然季懷沙用紙幫她擦了一下,但還是擀毡了。


 


她覺得有點惡心,但胃裡已經沒什麼可吐的了。


 


「披肩發……」她忽然說。


 


「什麼?」


 


後面的句子有點飄渺,同時天空還打了雷,所以季懷沙沒聽清。


 


「我說,披肩發、談戀愛、做好事,這些東西果然都不適合窮人。」


 


她好不容易散開一次頭發,就被吐髒了。


 


她好不容易喜歡一個男人,就被勸退了。


 


她下定決心善良地活一次,卻發現自己連飯都快吃不起了。


 


「是不是在你心裡,我喜歡你,就代表著我要花你的錢,要嫁入豪門,拼S拼活揣上個崽兒,從此以後像螞蝗一樣扒在你身上?」


 


季懷沙還是沒有說話。


 


江盞水也不需要他說話,她哼笑起來,很輕蔑:「呵,我可不是那種人。」


 


她巴不得自己真是那種人——為了錢不擇手段,破壞別人的家庭,搶走別人的工作,頂替別人的功勞,整天損人利己,造謠生事。


 


要真是這樣反倒好了,她何必過得這麼苦?


 


「我長這麼大,沒做過一件壞事,沒走過一段歪路,季懷沙,其實是你配不上我吧。」


 


季懷沙毫無情緒地點了點頭:「嗯,所以,不要再繼續喜歡我了。」


 


江盞水也點了點頭:「當然,我不會再喜歡你了,不過,我還是得繼續給你添麻煩。」


 


這是季懷沙第二次聽不懂她說話了,他扭頭,困惑地問:「什麼意思?」


 


「我不喜歡你了,但我還是得繼續意淫你,因為我暫時找不到比你更體面,更有錢,更好看的幻想對象。」


 


季懷沙被她說懵了,表情變得有些驚愕。


 


江盞水沒理會,接著說:「我不是說了嗎?我過得太苦了,要是不靠著幻想,我好像都活不下去了。但是我得活著呀,所以你先忍著吧。」


 


季懷沙發出了一聲不可置信的冷笑。


 


他甚至都不記得,上一次表達出如此強烈的情緒,是什麼時候了。


 


「你剛剛這段話特別冒犯,可以說是騷擾了,你知道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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