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一甩頭發,手指戳在我的額頭上。


「S孩子,老娘還給你這個吃白飯的買衣服,真是瘋了。」


 


我想起來了,不是不小心碰到手機才給我拍照的。


 


趙蘭月,你又騙我。


 


4


 


我睜不開眼睛,做不出回應。


 


但我還有意識。


 


她也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趙蘭月不知道去了哪兒。


 


護士查房的時候隻是檢查我的儀器,沒有再花時間在我身上。


 


人之將S,她覺得我可憐,不知從哪兒摘了一朵花放在我的床前,有點淡淡的香味。


 


真好聞啊。


 


我等了好久,才聽到腳步聲。


 


趙蘭月坐在我床邊,她應該是看到了那朵花,手裡忽然發出塑料袋被擠壓的脆響,濃鬱的香味鑽進了我的鼻腔。


 


我有點不可置信。


 


她買花了?


 


趙蘭月恨不得一個子兒都掰成兩半花,每次我買花都要罵我亂花錢,怎麼舍得給我買花。


 


似乎要印證我的猜想,趙蘭月把手裡的花湊到我鼻子邊。


 


她念叨著:「隔著氧氣管,味道應該很難聞到,但你喜歡,應該能感覺到吧。」


 


濃鬱的玫瑰香氣,絲絲縷縷傳入我的鼻間。


 


「花好看有什麼用,買一束花夠我們吃一頓好的了。」她似乎忍不住笑起來,但很快,語氣漸漸就沉了下去,像是一口氣要好久才能喘上來。


 


趙蘭月的鼻音很重,像是快哭了。


 


買了好看的花,為什麼要哭呢。


 


「李綽,我真的好後悔,你那麼喜歡花,我從來沒給你買過,還把你丟掉了。」


 


「當時那麼大一點兒,還吵著要花,現在這麼大一個人了,我第一次給你買,你又不睜眼看。」


 


我鼻子一酸。


 


黑暗裡茫茫一片,隻有玫瑰的香氣不斷。


 


我小時候其實還不知道玫瑰花是什麼,也沒見過。


 


第一次見到玫瑰時候,是趙蘭月最後一次嘗試把我丟掉。


 


剛上小學時,趙蘭月已經養了我兩年了。


 


小孩兒必須上學,她不願意給我花錢,也隻能捏著鼻子把我送去分配好的小學。


 


放學的路上看見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人,她穿著得體的套裙站在街邊,從花店買了一束玫瑰。


 


那束花很新鮮,上面還有露水,有著漂亮的豔紅色,像是燃燒的火。


 


最後遞給了女人手裡牽著的小女孩兒。


 


她摸摸女孩兒的頭:「寶寶上小學啦,這是給我們家寶寶的開學禮物,一束漂亮的玫瑰。」


 


我跟在趙蘭月後面,背著小書包吭哧吭哧追她,看見那束花,忽然就走不動路了。


 


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漂亮的東西。


 


趙蘭月發現我沒跟上,煩躁的回過頭:「李綽!」


 


我一步三回頭,拉了拉她的手,用學校裡看見的那些小孩兒的招數——撒嬌。


 


「我也想要。」


 


她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冷笑一聲:「我養你就夠吃力了,還買花?你知道那花多少錢嗎?」


 


我誠摯的搖了搖頭。


 


趙蘭月之前說,我一天三頓飯,還吃的多,至少就要幾塊錢。


 


而一頓肉十幾塊,夠我吃好幾天飯。


 


玫瑰花很貴的話,我一個月不吃肉可以換嗎?


 


她眯起眼,忽然笑起來,神色是我從沒見過的溫柔:「那你去問問那個小孩兒,玫瑰花多少錢一朵,合適我就給你買。」


 


我第一次見那麼漂亮的東西。


 


鼓起勇氣,我跟了上去。


 


車流和人流交錯,我一路追著那個抱著玫瑰的女孩兒跑,不錯眼的盯著,生怕一個沒跟上把人跟丟,連玫瑰花也沒了。


 


這條街道是第一次走。


 


身邊來往的都是高高的人,烏壓壓的大人們像是天穹上的烏雲那麼高大,我努力仰著頭,但還是被擁擠的人群擠開。


 


不知誰絆了我一下,等我爬起來的時候,小孩兒和她媽媽已經不見了。


 


心裡一慌,我下意識回頭。


 


路已經完全不是剛剛走的那一條了。


 


趙蘭月也不見了。


 


我傻了眼。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我SS攥著舊書包的帶子,終於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我已經被丟過五次了。


 


離婚的時候我媽主動放棄撫養權,我爸沒多久也S了,親戚把我丟垃圾一樣丟在樓下,剛到趙蘭月家時她也嘗試著把我丟掉兩次。


 


現在,我好像被丟了第六次。


 


她又騙了我。


 


根本就沒有什麼玫瑰花。


 


被不斷遺落在原地的小孩兒,大概都有同一個共性——奸詐。


 


比同齡人更聰明,無師自通的知道要怎麼樣才能S皮賴臉的活下去,還沒懂得什麼是自尊的年紀,已經學會了SS扒著救命稻草。


 


晚上,看到被警察送回來的我時,趙蘭月臉都綠了。


 


我衝她咧嘴一笑:「我回來了!」


 


警察把粗心大意「弄丟女兒」的趙蘭月罵了一頓。


 


等人一走,她看起來很想罵我一頓,但我已經迅速把書包放下,鑽進廚房開始做飯,搬著小板凳站在灶臺邊,就比灶臺高一點點。


 


她跟進來,我已經熟練的開始開火。


 


「今晚吃土豆絲。」


 


趙蘭月和我大眼瞪小眼,還沒罵出口,就被我不要臉的態度氣了個仰倒。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玫瑰花,此後再沒敢看一眼。


 


要這要那的,是貪心的小孩兒。


 


趙蘭月養不起我的時候,就會把我丟掉的。


 


我要少吃一點,要乖一點。


 


炒菜很早我就學會了,那晚我炒了一盤土豆絲,隻夾了一筷子,就吃完了一整碗飯。


 


趙蘭月看著我扒白飯,沉默了一晚上。


 


但從此後沒再丟過我。


 


5


 


她沒買過花,應該是被人騙了。


 


這束花沒多久就開始枯萎,味道逐漸變得淺淡。


 


在味道消失之前,有人來看我。


 


聽見那道聲音的時候,我在黑暗中都感覺到心髒重重一跳。


 


高跟鞋的聲音和淺淡的香水味同時靠近,那個人被攔在了門口。


 


凳子在地上發出「刺啦」一聲響動,是趙蘭月猛地彈了起來。


 


她大罵出聲:「你給我滾出去!」


 


那個人停在門口,好久才哽咽著開口。


 


「對不起,對不起。」


 


她說了好多句對不起,最後還是被憤怒的趙蘭月趕了出去。


 


走廊上亂作一團,我聽見趙蘭月像炸了毛的母雞一樣,用那束快要枯萎的玫瑰把她打了出去,聲嘶力竭的罵她。


 


「多少年了!你把我家李綽丟掉的時候怎麼沒想過來看一眼,現在她人要S了,你知道來了!」


 


「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我告訴你,貓哭耗子假慈悲,想來裝仁慈,沒門兒!」


 


哭聲和尖叫亂作一團。


 


是我生物學上的母親,穆芸。


 


在等待外面平靜下來的時候,電石火光間,我忽然想起來。


 


那天救下來的孩子裡,我曾經和一個孩子對視過一眼。


 


後來他被我的血嚇哭,蜷縮著蹲在我旁邊,下意識地叫媽媽。  


 


那雙眼睛,和我有七分像。


 


我知道穆芸再婚後生了個小兒子,恰巧,那孩子也是這樣的歲數,在讀的幼兒園就在我出事的附近。


 


全身上下漏了風似的,我躺在空無一人的病房裡,手冷的像冰。


 


難怪要來看我。


 


這麼多年,她唯一一次想起自己的女兒,是因為於心不安嗎。


 


那個小兒子劫後餘生的衝她喊媽媽的時候,她是不是也會有那麼一刻,想起了我。


 


當年被她丟在後面,追著車邊哭邊跑的三歲小孩兒在喊媽媽,她沒有回頭。


 


被兇手連捅十六刀的女孩兒躺在血泊裡,茫然地看天,下意識喊媽媽的時候,她也沒有回頭。


 


那天我其實看見她了。


 


她趕來抱著自己的兒子,紅著眼睛慌忙檢查兒子有沒有受傷,心疼的把他抱在懷裡輕聲哄著。


 


我偏頭看她,嘴裡的血嗆的我說不出話來。


 


媽媽。


 


我在這裡。


 


好疼,好疼啊。


 


我是不是要S了啊,你也看看我吧。


 


可直到我再也睜不開眼睛,她都沒有發現。


 


十幾米開外的地方,她的女兒痛的蜷縮成一團,而她抱著那個心愛的小兒子,頭也不回的走遠。


 


本該是全天下最有安全感的稱呼,偏偏有人叫了千百聲,還是在痛苦和不甘裡沉眠。


 


走廊上終於安靜下來。


 


趙蘭月回來的時候,刻意放輕了腳步。


 


她的呼吸停了一瞬,忽然急促起來。


 


我感覺到她的手溫柔的撫摸我的眼角,替我擦去了那滴眼淚。


 


我聽見她在哭。


 


沒有血緣關系,她也能感覺到我的痛苦嗎?


 


趙蘭月把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她捧著我的臉,千般不舍,萬般愛憐。


 


像是恨不得把我塞回她的肚子裡,把我揉進她的血肉裡。


 


我聽見她小聲的湊在我的耳邊,啞聲說,


 


「我們綽綽有媽媽的,不是沒媽的孩子,誰也不能再欺負你。」


 


「綽綽,不要怕,有媽媽在。」


 


如果我能睜眼的話,應該藏不住笑意。


 


你能感覺到嗎。


 


我也愛你,媽媽。


 


我們的血緣藏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但誰也否認不了它的存在。


 


萬水千山,遠行的魂魄終有歸處。


 


6


 


穆芸又來了好幾次。


 


她被暴怒中的趙蘭月打出去好幾次,最後一次終於進來了。


 


就連醫院裡的護士都被這動靜驚動,好幾次換藥的時候我都能聽見她們在小聲說話。


 


「聽說這個女人就是患者的親生母親,還帶著那個小男孩兒,我真是想不通。」


 


「被拋棄的女兒救了她兒子,人家當時就躺在地上,就連路人都覺得不忍心,她身為母親竟然一眼都沒往救命恩人的地方看,真是……」


 


聽著我還怪可憐的。


 


換完藥,穆芸帶著小兒子進來。


 


她不敢靠近,就站在床邊。


 


趙蘭月的聲音很近,就擋在我面前,是我從未見過的尖銳刻薄。


 


「你非要看她一眼,現在夠了吧?」


 


看我幹什麼?


 


我惡毒地想,穆芸估計很希望我S吧,這樣世界上就再也沒有拖油瓶了,她也不用假惺惺的裝作可憐我。


 


在我毫無知覺的時候,上演一出母女情深嗎。


 


可下一瞬,隻聽面前「噗通」一聲。


 


趙蘭月驚疑不定:「你幹什麼!」


 


穆芸拉著小兒子跪下了。


 


膝蓋砸在地上的聲音很響,重重砸在地上應該很疼。


 


但這滋味我很久以前就嘗過了。


 


穆芸哭的說不出話來:「對不起,我不知道那天躺在地上的是綽綽,這麼多年我也有難處,我是二嫁,要不是後來給他生了個兒子,我也不好過啊!」


 


這世上的一切苦衷,一切狡辯,大概就這麼一句話。


 


我有難處。


 


可是什麼難處,才能讓你把自己親生的孩子毫不猶豫丟掉,才能讓你在她臨S前頭也不回的走掉呢。


 


趙蘭月磨牙的聲音明顯,恨不得生吃了她。


 


「你跪在這裡是什麼意思,覺得這樣就能洗清你的愧疚和罪孽了嗎?你忘了是不是,綽綽上高中那年也這樣向你下跪,你當時怎麼沒看見她的難處!」


 


「我說過,我讓你看綽綽最後一眼,從今往後就徹底斷掉母女關系!」


 


上高中那年。


 


我的頭忽然痛起來。


 


或許是失血過多傷了腦子,我在穆芸長久的沉默後才逐漸撿回那些記憶碎片。


 


我想起來了。


 


難怪我聽見膝蓋砸在地上的聲音會下意識覺得疼,因為當年,我的膝蓋也很疼。


 


從五歲被丟給趙蘭月的時候,我再也沒見過穆芸。


 


小學之後,趙蘭月開始供我讀書。


 


她總念叨,現在養我以後我也要養她,必須考上高中,必須給她爭氣,否則鄰居們都會笑她養了個野孩子。


 


她對我的稱呼永遠都是不客氣的「S孩子」,也從沒溫情的叫過我。


 


可家長會她從未缺席,卸下濃妝,努力裝的溫婉和善,和老師談論我的成績,給我報補習班。


 


很多個夜裡,我看見她在做吃的。


 


「這些東西吃不完,省得浪費,你們這些小崽子都在長身體,跟餓虎撲食一樣,帶去分一分。」


 


油炸的茄盒和蘑菇,撒上調料,香的能吃下三碗飯。


 


她是那樣一個怕麻煩的人,忙碌到半夜,卻說「吃不完」。


 


就是這些東西,讓我從小學到初中的同學都對我充滿了善意,從來沒有人因為家境不好而欺負我,反而笑嘻嘻的拍拍我的肩膀。


 


「咱媽手藝真好啊,我媽要是也對我這麼有耐心就好了。」


 


我隻尷尬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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