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這種時候,就連嘉妱和宣韋都不敢鬧事了——一個喪子的女人和一個女兒受苦的父親的怒火,能不撩撥就最好不要撩撥。


不想父皇竟來了奉國公主府。


看見他的時候我剛吐完早飯,忍著惡心吃了點酸橘子,無精打採地撫著肚子檢視我菜地裡的小菜長勢。


父皇從月洞門走出來,見到我的樣子立刻斥了一句:「胡鬧!怎麼沒人跟著,摔了怎麼辦!」


我捏著橘子都放到嘴邊了,不知道要不要吃進去。


等他走近了,我瞧見他靴子勾了金絲,像是下朝後臨時起意來的,隻換了常服,沒來得及換鞋。


「您怎麼來了?」


「看看你。


「老是吐嘛。」


在一個女兒流產後,再看見我也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又想到兩個女婿各有各的討厭,女兒兒子沒一個讓他省心,父皇可謂是氣不打一處來。


但他又不好對我一個孕婦生氣,就問:「頌清頌雅呢,跑哪裡野去了!」


「頌清出門辦些事情,頌雅昨晚陪我熬到快天亮,在睡覺呢。」


「這麼大個人了,不懂照顧自己!」


雖然句句都在說我,但我聽得出他話裡的關心,莫名覺得沒那麼難受了,主動遞了瓣橘子給他。


「父皇也吃點吧,這個時節少有新鮮的橘子。」


他吃了一口,酸到臉色都變了。


「你搬進宮來。」


「啊?」


「明日就搬來,牡丹閣已經修繕好了,你去了正好靜養。」


「這不好吧,幾個妹妹都搬出宮裡了,何況建御她……」


提到姚若準,父皇的眼中怒意更甚,可見這次蕭家令他多麼生氣。


「你不要學若準,為一個男子要死要活!」


啊,這也能誤傷我?


蕭琛和宮季卿又不一樣。


算了,估計在父皇心裡都是一樣的,都是讓他氣得牙癢癢的倒霉女婿。


「父皇,我身子不方便,也沒能去看望建御,不知道她可還好?」


「和你一樣,瘦得沒個人樣。」


父皇一面說,一面將他身上的鬥篷脫下來披到我肩上。


可這舉動一點也不能讓我開心。


若不是親眼見過,怎麼知道姚若準瘦得和我一樣?


姚若準小產後一直在鄄御公主府,不可能進宮。


所以父皇這次出宮,是先去看姚若準,再來看我。


或許他隻是為了姚若準出宮,出來後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女兒懷著孕……


一旦想明白了這些,方才片刻的溫馨就變了味道,我又開始覺得胃裡絞痛了。


「父皇,建御傷心是真,蕭家擁護您入京也是真,還請父皇不要傷了這份情誼。」


「你說什麼?」


我本來想意思意思給他跪下,來個仗義勸諫的,奈何身體不允許,於是隻能有氣無力地繼續說:


「父皇,我不懂朝堂上的大事,卻聽了許多街頭巷尾的傳言,如今眾人都覺得您會滅了蕭家給建御出氣。


我覺得這樣不好。」


他的聲音冷了下來。


「你倒是說說看,怎麼不好?」


35


「當年父皇入京,永信侯府和蕭家都是出了力的,蕭家甚至因為上表請您稱帝,仙溪本家三百族人被前朝舊部屠戮,這是何等犧牲。我想這也是您將若準嫁給他們的原因。


「如今呢,永信侯虎父無犬子,亓劍錚在兵部做得很好,而蕭家自嫡長子死於仙溪後,這一代沒有撐得起門面的當家人,子孫平平,如今在朝堂的門生故舊雖多,姓蕭的卻少了。


「父皇或許覺得,我一個婦人關心這些是僭越。」


父皇的臉上寫著:喲,原來你也知道你是僭越。


「如果今天是亓劍錚傷了鄄御,我多的一句話不說,父皇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可正因為是蕭琛,所以才要請父皇網開一面。


「因為蕭家現在不好了,經不起天子之怒了,若就此一蹶不振,天下人該如何看您呢?」


我住了嘴,後面的話是不適合說出口的,特別是對著一個帝王。


狡兔死,走狗烹。


他凌厲的目光看向我,「那你妹妹的苦,你覺得又該如何?」


我輕笑,「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就讓他們分開也好。蕭琛伺候不好公主,貶為白身,一輩子不得入朝。


「若準是公主,是安朝最尊貴的女兒,想要什麼男人不行,父皇再給她尋個更好的就是。


「若凌還不是再嫁之人,我看亓劍錚就好得很,絕不會比前頭那個千夫長差。


「如此一來,蕭家隻是失了一個駙馬,沒有傷筋動骨,若準也離了那腦子不醒事的蠢貨,自有她的良人。


「哪怕田地裡的農人聽了,也要誇贊父皇您處事公道,顧念舊情呢。」


父皇的肩膀輕微地下沉了一點兒,要不是肩頭的龍鱗在光下的色澤變化,我也發現不了。


這代表他放下了對我的戒備。


「你很會為妹妹打算。」


我在他面前不打算裝模作樣,雖然說幾句「我愛惜弟弟妹妹們」的假話,能夠很好地表忠心,提升我在皇室的聲名,但是大多數人都不會相信的。


特別是父皇,他從庶民到皇帝,走的是世間最艱難的通天路,誰要是把他當個傻子,誰就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父皇的子女是皇子公主,每一個都代表了皇室,百年千年後,安朝的棟梁中依然會有人流淌著我們傳下的血脈,所以若凌和亓劍錚不和,我會勸,若準和蕭琛鬧到這個地步,我也想管上一管。父皇的家事,也是國事,出不得岔子。」


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落下時抓了一下,不算重,碰到我瘦得掛不住禮服的肩頭,他的怒氣終於減弱了些。


「你的心意朕明白了。你太瘦了,當年你娘懷你的時候都沒這麼……明日大監來接你,你和孩子們在宮裡住著,朕也放心。」


這是少有的溫情時刻,他是真的想把我放在身邊看著,我沒理由拒絕。


畢竟這是我親爹。


「是,謝謝父皇。」


父皇走後不久,頌清帶著一個男子回來了。


那男子穿著灰衣,料子普通,面目平平,看臉既像是三十多歲,又像是十八九歲,渾身有種混沌的說不明的氣質,要不是頌清帶著他回來,我一定不會多看他一眼。


因為他就跟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區別,看著完全就是個普通人。


奉國府不時就要招待這樣的人,也就是頌清的「朋友」。頌清很有分寸,所作所為樁樁件件都是細細謀劃過的,所以我一向不過問這些。


讓侍女帶那人下去安置了,頌清才問我:「娘親還記得剛才那人的長相嗎?」


我張口欲說,卻滯住了。


我隻記得他毫無特色,但那張臉具體什麼模樣,真是記不得。


「天下第一刺客金梟梟。」


「他?」


頌清點頭。


「不奇怪,那張臉就是當街殺人說不定也能全身而退。」


實在是太沒有存在感了。


「娘親不問我帶他回來是做什麼?」


「和我有關嗎?」


頌清搖搖頭,罕見地露出促狹模樣,顯出幾分符合他年齡的稚氣,「他之前接了筆買賣,暗殺月家女公子,可惜雙拳難敵四手,被斬閻羅發現差點殺死,在京城躲了幾個月才養好傷。」


我一驚,扶著肚子站起來,「那炎炎……」


頌清嘴角都翹起來了,「他說,自己中了相思毒,愛慕月姨。」


「別是為了刺殺想出的借口。」


頌清告訴我:「為了見月姨,我給他服了軟骨散,他現在如同廢人,你都殺得死。」


「這是什麼孽緣?」


「我也想問月姨呢。」


我放下擔憂,不由得和頌清對視一眼,然後發現自己的嘴角也不由得往上翹。


看看,炎炎以前還說自己沒人要,結果呢,人家天下第一刺客就是一個照面,就一見鐘情啦!


雖然這個人不太行,但是咱們要先幫炎炎樹立信心,以後找更好的呀!


小插曲之後說回正事,頌清告訴我,他的朋友查清楚了,蕭琛和姚若準這事兒,還真不是尤爍兒幹的。


因為尤爍兒的陰私手段太多了,所以現在不管出什麼事,我都下意識懷疑她,哪怕我花園裡的小白菜被老鼠咬了,我都會想是不是她放的,目的就是通過傷害我的小白菜,從而讓我傷心。


所以建御流產,我第一時間讓頌清去找炎炎,查尤爍兒。


炎炎和頌清分頭行動,一個進宮,一個去蕭家外室,終於查清了事情真相。


可這真相確實太簡單了。


就是蕭琛喜歡自小服侍自己的丫頭,媳婦兒懷孕了,家裡讓把妾侍都送走,蕭琛舍不得,給小丫頭養在外面。


姚若準這邊呢,真就挺喜歡蕭琛的,也沒有多特別的原因,主要是蕭琛長得好。


反正這傻姑娘知道了外室的事兒,不顧及自己公主之尊,直接帶著丫鬟嬤嬤打上門去,這一去可了不得——


外室的肚子比她的還大。


然後她就讓下人動手打掉外室的孩子。姚若準是真的腦子不好使,即便她要動手,公主府的侍衛是擺設麼,不用侍衛,反倒用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侍女,那可不就容易出差錯。爭執之間,倆孩子都沒了。


姚若準一流產,那外室知道自己是鐵定活不成的,怕連累家人,幹脆一頭撞死。


倒是個烈性的,比姚若準強許多。


之所以這麼說不是我向著外人,是因為姚若準她確實就是立不起來!


發生這種事了她竟然還念著蕭琛,為了維護蕭琛,她還讓下人不要聲張。


一來二去,蕭家捂不住了,公主府的嬤嬤們也不敢再由著公主胡來,把流產的事捅了出去。


要不是頌清和炎炎查證過,我真會以為這是尤爍兒幹的,因為大多數人不在尤爍兒設計之下,不會幹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兒。


這隻能說明,周夫人的智慧大多給了鄄御和顯王,姚若準沒怎麼分到。


梳理完這一切,我告訴頌清:「父皇讓我們進宮,明天就走。」


頌清先是一愣,接著很快想通了。


「是該這樣。不過我還有許多事,娘親帶著頌雅去吧。」


「你爹不在,你不要犯險。與那個刺客接觸時不要獨身,帶上斬閻羅,若有不諧立即殺掉。」


我不由得撫了撫肚子,覺得自己變得可怕了,竟然將殺人說得這麼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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