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兩下去筋拆肉,柳葉薄刃疾速如電,鮮嫩牛肉在我刀下片片切開,轉眼間盛入食盤,成了薄如蟬翼的肉膾。


揚手一揮,薄刃直插砧板,尾翼微顫,我胸有成竹:「賣肉!」


6


寧家肉鋪就這麼開起來了。


我無錢盤鋪子,便在城東巷子口支了個攤,每日早早去城郊扛半扇豬回來,在院子裡切好碼好,正好趕上早市出攤。


一開始見我一個面生小娘子做生意,幾個潑皮來尋事,圍著我說渾話,還想動手動腳,被我一拳撂倒三個後,抱頭鼠竄。


路過的嬸子大娘們大喜,紛紛來幫襯。


價錢公道又童叟無欺,半扇豬不到一個時辰就賣光了。


我來來回回數了又數,布兜裡的的確確就是三貫錢,除去成本,淨掙兩貫錢。


原來城裡的生意這般好做,若做上一年半載,回鄉還能買上一棟小宅子,小日子不要太滋潤了。


我美滋滋回到家,晚飯給龍三郎加了道葷菜。


他喝著肉湯,看我眉飛色舞說起今日暴打潑皮的趣事,也笑:


「寧小娘子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我聽不懂:「什麼眉毛?」


他手一抖,湯灑了一半。


飯畢,他很自覺拿來記賬的油紙,自己添上今天這筆肉湯錢。


我今日心情大好,大手一揮:「免了,送你了。」


寧家肉鋪開到第十日,來了位面白無須的客人。


他睜著渾濁的老眼,將我上上下下打量個透,又佝偻著身子圍著我轉了一圈,口中喃喃自語:


「像,太像了。」


我不認識他,隻能客客氣氣請他老人家讓一讓,別耽誤我做生意。


不承想,賣完半扇豬,他還在原地盯著我瞧。


等我收拾好攤子往家走,他居然還跟著我。


還好我輕功不賴,三兩下就甩了他。


當初圖便宜方便,賃的這座小宅子在城東最偏僻的破柴巷,住的都是窮苦百姓。


宅子很小,一個四方院落,坐北朝南兩間瓦房,一間廂房,一間廚房。


我把廂房讓給龍三郎,自己在灶臺旁支了張矮榻,晚上睡覺別提多暖和了。


一進門,龍三郎在院中寫字,我湊過去一看,金鉤銀畫,力透紙背,的確是好字。


我談起今日碰見的奇怪老者,龍三郎皺了皺眉,接連問了我許多問題,陷入思索。


很快,他擱下毛筆,上前接過我手中的家什,又取來布巾給我拭汗。


這段時日他養回來許多,隻是臉色依舊不太好。


我從籮筐裡掏出熱乎乎的包子:「今日幫客人剁肉多掙了些,這包子也不收你錢了。」


又從布兜裡拿出一枝開得正好的臘梅,一並遞過去:「有處宅院種了許多,伸出牆來,我瞧著好看便折了些,正好插在你房中。」


龍三郎默默接過,轉身入房,拿來一個陶瓶,將臘梅插入瓶中。


回頭見我站在門口,他勾唇一笑,清潤眸子映出油燈的暖光,潋滟動人。


「我瞧著寧小娘子,比這臘梅還好看些。」


冬日朔風正盛,不知何時飄起了雪,我卻莫名臉熱。


一時氣氛有些異樣。


直到門外傳來一道急促的聲音。


7


是隔壁周嫂子家的小郎君周二郎。


周嫂子突發惡疾,家中實在湊不出大夫的診費,這會子正鬧著呢。


周二郎朝我深鞠了一躬,羞慚道:「我整日裡去太學讀書,竟不知家中到了如此地步,還望小娘子借我些許銀兩,先把眼前的難關過了。」


我二話不說,轉身去廚房拿了布兜,掏出一貫錢,想了想,又多加了一貫。


周二郎愣住了,一時手足無措,他看了我許久,忽然面色一紅:


「寧小娘子,你真好。」


廂房裡傳來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周二郎疑惑看去,我忙擋在他身前,解釋道:


「那是我阿兄,得了痨病,不好見客。」


好不容易打發他回去照料病母,我關門轉身,就見廊下靜靜站著一道颀長身影。


龍三郎幽幽看著我,好像有些不高興。


他問:「寧小娘子不是最看重錢財,怎麼與人家非親非故,就送出去這許多?」


我也不瞞他:「周嬸子,長得很像我娘。」


我給他講起李家拗的事。


我自小就沒了娘,是養父將我一手養大,教我練武打獵,又教我為人處世。


養父說我阿娘是個容長臉的婦人,笑起來很像秦娘子。


他偶爾喝醉了酒,看著我會哭出聲來,口中叫著悠娘,那或許就是我娘的名字吧。


抬頭看月,我的眼角沁出一顆淚:「周嫂子長得像秦娘子,那約莫也像我娘。」


清風送來一陣藥香,我扭頭一看,不知何時,龍三郎離我極近。


怔愣間,溫熱指腹擦過眼尾,那顆淚就沿著臉頰落了下來。


我渾身一顫,怔怔地看著他。


龍三郎揉了揉我的發頂,嘆了口氣。


最後低低說了一聲:「真是個傻姑娘。」


這話我可不愛聽。


第二天收攤,我特意什麼也不捎給他。


他也不惱,提筆在賬本規規矩矩記上一筆。


我好奇,湊近一看,那是一幅月下美人圖,眉眼間與我頗為相似。


一旁的題字,我隻認出一個「心」字。


前面那字相當復雜,我指著問他,他隻笑不語。


最煩這些文人騷客了,有說就不能好好說,非得畫山畫水寄託心情。


8


日子重歸平靜。


破柴巷魚龍混雜,官兵來了好幾趟,沒搜到要犯。


見我一個孤身小娘子,也沒為難我,這陣子倒是消停了些。


我出攤的時候,聽街坊們談起最近京中出了兩件大事。


一是御前翰林學士龍淵在大牢不翼而飛,畏罪潛逃,搜尋多日仍不見下落。


我有些心虛,畢竟那人今早還與我一塊用膳呢。


二是大理寺卿容邵經手的叛國通敵一案有了眉目,朝中人人自危,不少重臣閉門謝客。


容邵就是那日的紫袍郎君,夜裡時常來找龍三郎議事。


漸漸地,與我也熟了。


容邵武功極好,我看得眼熱,忍不住與他切磋,可惜十次十輸。


我暗下決心,總有一日要贏了他。


龍三郎在廊下喝茶,見我又輸了一回,忍不住笑道:


「阿邵自小在深山隨武僧練武,從軍時又在屍山血海中淬煉,你輸了實屬正常。」


我不氣餒,發了狠刻苦練武,後來莫名其妙贏了一回。


那日切磋,我不慎踩到石塊,腳下一滑,容邵下意識扶住我。


視線相交,他耳尖緋紅,火燒屁股走了,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雀躍,又不解。


龍三郎抿了一口茶,不知為何有些不高興,但仍耐心解釋道:


「他內急了。」


我恍然大悟。


後來,他就再不肯跟我比了。


……


思緒回攏,我才發覺今日街上有些奇怪,街頭巷尾遍插梨花。


來買肉的嬸娘告訴我,今日是聖上已逝姑母招月公主的忌日。


聽說那招月公主生得國色天香,又嫁了青梅竹馬的將軍驸馬,日子原本順遂幸福,直到驸馬意圖謀反。


一夜之間,抄家滅族,唯一的女兒被忠僕帶走,下落不明。


招月公主一夜白了頭,三年後,在皇家別苑鬱鬱而終。


她生前廣設女學堂、女醫署,收留孤苦幼女,百姓感念其善舉,自發祭奠,遍插梨花,以寄哀思。


我聽了也不免肅然起敬。


賣完肉,那老者又來了,來了又拿奇怪的眼神看我。


他還帶了幾個輕功好手,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甩了這些尾巴。


回到家,龍三郎在廊下等我。


我福至心靈:「你要走了?」


我並非沒有察覺,他的傷日漸恢復,半夜來往家中議事的黑衣人也多了起來。


遠處青山拖著一輪夕陽下墜,龍三郎的臉隱在明暗交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莫名有些傷感。


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那退婚之事……」


龍三郎從暗處走了出來,一身月白錦袍,腰束玉帶,頭戴金冠,溫潤如水中冷月。


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粗布麻衣,我忽然意識到,眼前之人,與我有雲泥之別。


他神色一斂,語氣有些嚴肅:


「小窈,你信不信我?」


這是他頭一回叫我的名字。


我聽出一絲不舍,毫不猶豫就點了頭:


「我信。」


如月牙掙出烏雲,他唇邊笑意漸盛,連眉梢都帶了笑意。


「這幾日案子有了大進展,我需得親自下江南一趟。」


「退婚一事,茲事體大,等我回京再議。」


「那白玉镯關系一樁舊案,若你信得過我,且借我一用,回京自當奉還。」


白玉镯?舊案?


見我詫異,龍三郎解釋:「與你養父有關,也與你有關。」


我沒推辭,急忙從懷中掏出遞給他。


他珍重收起,遞過來一對嶄新的鐵手飛爪。


赫然與我那日垂涎的一模一樣!


我欣喜不已,放在手中把玩,越看越喜歡。


龍三郎莞爾,順手在我頭上輕揉了幾下。


我面上一熱,叮囑道:「一切小心,速去速回。」


四目相對,他上前一步,將我緊緊圈入懷中。


抬眸,他綻開一抹笑,如月下清凌凌的山泉,滾燙呼吸灑在我脖頸:


「小窈,等我。」


9


龍三郎一走就是三個月。


我每日裡按部就班支攤、收攤,夜裡點燈數銀子。


數完了裝進布兜,再拿出賬本,記上一筆。


「今日龍三郎外出,暫無開支。」


油紙上密密麻麻都是我的鬼畫符。


廂房裡空蕩蕩的,連夜都顯得漫長。


第二日我照例早起去賣豬肉,周嬸子卻跑來拉我,說今日有重囚被押送回京,全京城的百姓都去看。


我也跟著去了。


看見了龍三郎。


城門人山人海,他一身烏甲紅袍,騎著高頭大馬,豐神俊朗。


後面烏泱泱押著一排囚車,當頭的老者面容枯槁,垂首閉眼,儼然已是強弩之末。


周嫂子說那是江南珠江道知府張思遠,以前也是京官,在衛驸馬麾下當過軍師,後來外放地方做官。


這回被抄家下獄,或許跟當年那樁案子脫不了幹系。


我的心神早已飄遠。


入夜,我悄悄攀牆過巖,飛蕩樹梢,隱在龍府家主院的假山後。


等了許久,兩道身影匆匆而來,一個是龍三郎,一個是容邵。


龍三郎的聲音壓著怒意:「小窈性子純善,你答應過我,會好好護著她的!」


聽到我的名字,我耳朵一豎。


容邵也怒:「那是之前,如今她身涉要案,便是嫌犯,我朝律法嚴明,容不得半點徇私。」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悠悠說道:「你該不會對她動真心了?一開始利用她逃出大牢,躲開林相追殺,懷疑她身世又哄她把物證交給你,如今那物證恰恰就是寧大雄叛國的鐵證!」


「為兄勸你一句,你們二人,身份本懸殊,她一個罪臣之女,怎堪與你作配?何況聖上還有意給你賜婚,別一時糊塗,葬送大好前程!」


四肢百骸針扎一般地疼,潑天大雪紛飛,心凍出一個大窟窿,哗啦啦冒冷風。


原來,從頭到尾,隻有欺瞞和利用嗎?


我養父又怎會成了叛國的罪人?


欺瞞我不要緊,利用我也無所謂,隻是,容不得他們給我養父潑髒水!


我深吸一口氣,從假山後走了出來。


龍三郎身子一僵,眼神錯愕震驚。


容邵眯了眼,有幾分不忍。


不待他開口,立刻就有護衛飛身過來,將我雙手反壓在背後。


我下了大牢。


龍三郎皺著眉,喊我小窈。


我沒理他,隻問我養父怎會牽涉進叛國的大案?


他目光焦灼:「你那隻白玉镯,暗藏了機關,裡面有機密的礦脈圖。」


10


我倏然一驚。


他繼續說起案情,竟是與當年衛驸馬那樁叛國通敵案有關。


我養父本名衛德,是驸馬衛寧的家生僕,自小隨他徵戰南北,親如兄弟。


衛寧南下與羅越國交戰時,被軍師張思遠告發叛國。


他從驸馬帳中搜出幾封密信,信中提及礦脈一事。


龍三郎神情肅穆:「礦脈關系國計,一旦落入羅越國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此事立馬上達天聽,先皇震怒,命人南下徹查。


「當年衛寧重傷昏迷,無法自證,加上張思遠的口供和密信,就坐實了罪名。」


我怔怔地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突兀閃過腦海。


他眸底閃過一絲憐憫,艱難啟唇:


「沒錯,小窈,你就是招月公主與衛寧的女兒。」


一霎間,心沉墜得像灌滿了冷鉛。


他似有不忍,解釋道:「今日將你下獄,也是為了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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