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中擺放一張非常寬大的木質餐桌,和茶室的茶桌是一樣的,整塊老木剖開,形狀不規則,很有野趣。


  這樣大的餐廳,卻隻坐兩個人。


  服務生布置好餐具之後便遠遠站著,一動不動,像是毫無存在感的仿生機器人。


  一會兒,廚師親自將一道蟹釀橙送了上來。


  南笳留意到廚師的右手少了一根食指。


  廚師放下餐盤,笑說:“這菜繁瑣,周總要是再晚一聲讓許助跟我打招呼,今天就怕是吃不著了。蟹也是剛送到的,陽澄湖的鮮貨。這蟹原本清蒸最適宜,做蟹釀橙倒有些浪費了。”


  廚師頷首,“二位慢用。”


  等人走後,南笳笑說:“看來是我暴殄天物了。”


  周濂月倒是不以為然,“給人吃的東西,吃高興了就行。”


  南笳拿勺子舀了一小勺蟹肉送進嘴裡,嘗了嘗,停頓會兒,“還可以。”


  周濂月看她一眼,“你這評價標準有些嚴苛,陳師傅以前做國宴的。”


  “我爸是廚子,以前每到秋天會給我做這道菜。是我對他的菜有濾鏡。而且……”


  “而且?”


  “我能說實話嗎?”


  “嗯。”


  南笳笑,“這餐廳太冷清了,吃什麼都容易沒食欲。”


  周濂月不置可否。


  一會兒,又上來一份薄荷牛肉和龍井蝦仁,周濂月都沒怎麼動筷。


  直到後來端上一碗莼菜湯,他才肯賞光喝兩口。


  這頓飯讓南笳吃得要胃絞痛,心理層面,她寧願跟陳田田吃二十元一份的張亮麻辣燙,起碼有熱乎氣。


  吃完飯,他們又回到茶室。


  南笳不知後面什麼安排,也不問。服務生送上新鮮西柚,她倚著茶桌一點點剝出果肉,送進嘴裡。


  片刻,南笳注意到周濂月在看她,便回看過去,“你要吃麼。”


  她遞過果肉,周濂月沒接,卻是一下捉住她的手腕。


  腕骨伶仃,似能一把捏碎。


  他指腹恰好貼在了她脈搏處,感覺到血管裡,血液很有力量的搏動。


  屈明城聽說了他花大力氣捧一戲子的事兒,很意外,說老周這不是你的做派,你這人不是最講究投資回報比,以前來往過的那幾個女人沒見過這麼勞神費力的。


  問他為什麼。


  也沒為什麼,就覺得她挺有趣。


  他的生活過分無聊了,死水一樣。


  有人選擇玩車,玩表,買古董,養寵物。


  然而寵物畢竟是畜生,再通人性也有上限。


  到底是豢養有搏殺勁兒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更有意思。


第8章


  南笳呼吸微不可覺地一滯。


  周濂月手指微涼,那一點觸感好像將順著皮膚延伸至她血管之中,叫她不由自主手足發僵。


  周濂月捉著她手腕一帶,她丟了拿在手裡的西柚,一下撞進他懷裡。


  這感覺像是自高空跳入寒涼的海水中,包圍來自於四面八方。


  南笳氣息很緩慢,她感覺有隱形的、細細的線在絞她的心髒。


  周濂月摟著她的腰,半抱著她,動作其實並無叫人不適的狎昵,毋寧說其實是一種能讓人眩暈的溫存感。


  她慢慢地調整呼吸,平靜些,聽見頭頂傳來他的聲音,“明天有沒有工作?”


  “沒……休息。”


  話音剛落,周濂月口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他松開她,拿出來看一眼,微微側身,背靠著桌沿,接通電話。


  他沒避著他,不知是誰打來的。


  通話很簡單,他隻說了三句話,一句是“在餐廳”,另一句是,“今晚有事,你早點休息吧”,第三句是“晚安”。


  掛斷電話,周濂月隨意將手機一揣,“走吧。”


  要去哪兒,南笳心裡已經清楚。


  南笳跟在周濂月身後,穿過兩側是水池的石板路,路好像是軟的,踩起來往下陷。


  車停在大門口,南笳上了車。


  那舒緩的崖柏的香味再也不能使她鎮定,她覺得緊張地像是要吐了。


  迫切需要說點什麼,來緩解這種情緒,“我覺得…”


  “嗯?”周濂月轉過頭來看她。


  南笳才察覺到自己聲音很啞,清了清嗓,“沒……沒什麼。”


  她覺得有時候夜晚像深海,所有的車都是燈籠魚,閉上眼睛,就會有一種漂浮感。


  此刻她真的有漂浮感,胃裡隱約灼痛,這次不是心理層面,是真實的生理層面,一緊張就會胃痙攣是她的老毛病。


  她聲音很輕:“……會經過藥店嗎?我有點胃疼。”


  周濂月看她一眼,吩咐司機,“看見藥店停一下。”


  從近郊開回市裡,走繞城高速,好一段路沿途幾乎沒有任何房屋。


  直到下了高速,又開了十來分鍾,才終於看見一家藥店。


  司機將車靠邊停下,問南笳一般服用什麼藥。


  “我自己去買。”


  “南小姐你在車上坐著就行,我幫你……”


  南笳打斷,“我自己去。我還要買點別的,不方便別人代勞。”


  司機回頭看周濂月。


  周濂月點了點頭。


  南笳預備拉左側車門,被周濂月冷聲阻止:“不要命了?”


  他拉開了右邊的車門,自己下了車,給她讓行。


  奔到藥店,店員問她需要什麼,她搖頭沒說話,自己在貨架之間逡巡。


  明亮且潔淨的地方好像讓她的神經松弛了些,店員又來問她,她才說有點胃痛。


  藥是咀嚼片,南笳掰開來當場吞服。


  走出藥店的瞬間,她覺得應當已經準備好,店外擺了一些促銷的減肥茶產品,旁邊立了一面穿衣鏡,她往鏡子裡看,打量自己。


  整理了一下頭發,她衝鏡子露出一個笑容,再轉身折回。


  周濂月等著她的時候並沒有上車,而是點了一支煙。


  他背靠著車門而立,那清落孑然的身影有點像電影場景。


  周濂月拉開了車門,南笳彎腰鑽進去。


  周濂月手裡煙沒有滅,車廂裡一時煙霧彌散。尼古丁一直是南笳的安慰劑,於是她轉頭看他,笑說:“給我一支?”


  “胃不痛了?”


  “好很多了。”


  周濂月無聲地注視她片刻,將自己手裡的遞過去。


  她接過,銜在嘴裡,火星亮起時,恰好車正經過一盞路燈。


  那燈火照進來,她臉被照亮,又即刻隱入昏曖。一閃而逝的亮光,讓她眼裡像是有什麼水光閃了一下。


  周濂月出聲,平靜地吩咐司機:“找個地方停車,去幫忙買包煙。”


  南笳聽懂,這是將人支開的話術。


  司機似對整個北城的大街小巷都了如指掌,怪道他能在幾分鍾內拐到了一條幾乎沒人的巷子裡。


  車停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樹下,司機下了車。


  道路兩側是很具年代感的圍牆,幾盞昏黃路燈,風吹,南笳幾乎能聽見有葉子落下來,“啪”地砸在車窗玻璃上。


  她的手被握住,微涼的觸感,周濂月奪了她手裡的煙,熄滅。


  他抬手,摟住她的腰,停頓一霎,俯身而來。


  南笳覺得一霎頭發絲都繃緊了,心裡一遍一遍對自己說,放松。


  可當嘴唇相觸的時候,她還是幾乎差點沒忍住,腦海裡響起警笛般刺耳的尖嘯。


  周濂月當然不會察覺不到,懷裡的人比冰雕更僵硬。


  上一回也是這樣,神情沉肅得似要去就義。


  他頓覺得索然無味,輕笑了一聲。


  南笳屏了一下呼吸,相較於周濂月的面無表情,她可能更忌憚他笑,因為有種很難形容的輕蔑,亦或是嘲諷?


  他的輕蔑與嘲諷都帶有一種漫不經心。


  周濂月松開她,身體後靠,看著她,依然是那樣平淡的聲調:“抖什麼?”


  他好像從來不會發怒,但永遠不會發怒的人,豈非更讓人害怕?


  “沒……”


  “沒有嗎?”他伸手,一把捉住她的手。


  她清楚看見自己指尖在顫抖。


  怎麼解釋?腦中一片空白。


  周濂月臉上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打量她片刻,松開了手,“我沒什麼興趣做慈善。”


  南笳有無地自容之感,各種層面的。


  周濂月又點了支煙,打開了窗戶,手肘搭在車窗上,並不再看她,“走吧,送你回去。”


  微涼的風灌入,那煙味被送入她的鼻腔。


  周濂月拿手機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司機便回來了。


  南笳感覺這夜真的變成了深海,超出阈值的壓強在擠壓她。


  “周……”


  周濂月淡淡地瞥來一眼。


  她想說,她心理層面並不排斥他,是生理本能,但這話仔細一想好像更不對。


  於是一時又沉默了。


  周濂月收回目光,“你是在考驗我的耐心。”


  他其實語氣並不重,但南笳手腳冰涼。


  她好像徹底搞砸。


  一路沉默,車最後開到了胡同口。


  雙閃燈響了一會兒,南笳才去伸手拉車門。


  停頓了一會兒,她忽然轉身。


  她盯住周濂月,笑問:“下一次,我什麼時候可以見你。”


  周濂月微微挑了一下眉。


  因為瞧出她眼裡幾分決然。


  有意思,這倒出乎他的預料。


  周濂月說:“我會聯系你。”


  “不。我會主動聯系你。。”


  周濂月無聲審視,隔著鏡片,他目光冰涼得叫人不舒適。


  而南笳不等他回答,忽地湊近,纖細手指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仰頭,低聲笑說:“可以嗎?等我電話。”


  她的呼吸幾乎貼近他的鼻尖。


  黑暗裡紅唇如油畫色彩稠鬱,氣息是她身上濃而不烈的白苔麝香。


  周濂月斂下目光,不及細看,南笳一霎便退遠了。


  她拉開了車門下去,走之前留給他一道明媚笑容:“拜。”


第9章


  南笳在走進胡同口的瞬間卸下笑容。


  三教九流混居的地方,免不了碰到幾個素質低的,有個魁梧醉漢在牆根那兒撒尿,扭頭對著南笳吹了聲口哨。


  南笳心裡直犯惡心,但不想惹麻煩,加快了步伐。


  進屋之後,南笳脫了外套扔在床上,翻抽屜找煙。找到之後吸了一口,她才總算覺得沒那麼煩躁。


  抽屜裡有本雜志,她拿出來攤在桌面上,一隻手撐著桌沿,低頭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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