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是被他們強擄來的,如今世道,他不是真的賊寇又有什麼關系,可行事做派與那些目中無人的權貴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章鈺白了臉,我紅了眼。


「抱歉,我無話可說,自慚形穢。」


「如今的生活我很知足,隻是若我不是這醜如魑魅的模樣,恐怕現在已經被強行婚配了,我隻是想告訴公子,想匡扶天下,就要先修正其心,如此……才會有明珠投靠。」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說這些話顯得我沒心肝似的,可看到章鈺感激的目光,我便知道,他是懂我這番慷慨進言的。


公孫先生贊嘆點頭,再一次感慨我的出身不能讓我從小識文讀書。


在章鈺身邊待久了,我才知道,這山上的人都大有來頭,公孫大夫就不說了,昔日神醫。


廚房的孫大用原是天下第一酒樓孫家的當家人,因不願入宮為廚,就闔家成了罪人,流放途中被章鈺救了。


還有麻子,他可是前些年的武狀元,滿腔赤誠一心想要投軍報國,一招不慎被人構陷入獄,問斬前被偷梁換柱救了出來。


其餘的人,有滿腹學問的探花郎,有剛正不阿的三品大員,還有很多江湖中的奇人異士。


每一個人的上山史都是一本難以書寫的血淚故事。


世道逐漸開始亂了,官逼民反。


他們每次下山,劫的都是貪官汙吏的財,扶的都是這世道快活不下去的老弱婦孺。


盛夏時分,滿山蟬鳴,三皇子趁著月色上了山,我正在燈下給章鈺縫補外衫,這個月第三次破了。


我不知他的真實身份,隻覺得渾身貴氣,我在檐下守了一夜,茶水送進去了五六壺,倆人在屋裡高談闊論,說著說著哭了,說著說著又笑了。


高山流水遇知音,可能便是如此吧。


第二天三皇子離開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種來自上位者的威嚴和氣勢,讓我低下頭不敢多看他一眼。


從這天以後,章鈺下山的頻率逐漸高了起來,中秋過完,便直接帶著我們所有人下了山,我從不知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亭臺樓閣,高山流水。


我們一共五十三人在這裡安了家,三皇子給所有人換了新的身份,要讓他們重新入仕,遠離原本的官職,天南海北重新開始。


破破爛爛,千瘡百孔的江山,總要有人來縫縫補補。


原本闲雲野鶴的三皇子,外出遊歷時遭遇刺殺,危在旦夕之際遇到了章鈺,救命之恩,難以為報,參與奪嫡,一為自保,二為天下臣民,三為不負章鈺搭救之恩。


章鈺之志,唯願有一位明君匡扶正義。


莊子裡的人越來越少,三皇子的人每來一次,便接走一人,去的都是要職,到了最後,隻剩下我和公孫大夫,孫大用,還有章鈺在莊子裡。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章鈺也是要走的,鴻鵠之志豈能埋沒在這裡?


4


章鈺本是要帶我走的,入了章府,自有我容身之地,可我不願,我是良籍,入了章府是為奴還是為婢?


多少人想要脫奴籍都難如登天,我有何想不開要自甘墮落?


可我又無處可去,莊子不日就要拆棄,三皇子奪嫡之路兇險,任何有可能成為把柄的事情都要扼殺在萌芽中。


比如這處收容過無數「罪臣」的莊子。


思來想去,我還是覺得山上那個「賊寇」窩住得最舒心,權當是我住在那裡看家了。


孫大用和公孫大夫也是不可能跟他一起走的,遂留了我們三人返回了山上。


章鈺走了,馬行一步他回頭三次,三番五次交代若有事一定要去上京章府找他,很是不放心。


可男兒志在四方,章鈺有些兒女情長了,公孫大夫捋著胡須笑著不說話,眼神在我和他身上來回流轉,說不清也道不明。


看著章鈺消失在晨光中,我鼻頭酸澀,這可不是我能肖想的人,他是天之驕子,我是什麼?腳下的泥不過如此罷了。


「丫頭可惜啊,可惜了。」公孫大夫再次感嘆,我卻定了自己的心,守好這座城池,堅決不能讓她越雷池半步。


否則,我便是一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山下有座觀音廟,因為太過偏遠,很少有人來。


我們三人回山途中,路過觀音廟,本意是進去討口水喝,不料門口守衛森嚴,不知是哪位貴人降臨。


戴罪之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急匆匆準備離開之際,一個管事慌忙叫住了我們,公孫大夫他們往前多走了幾步,背對著管事不願意讓他瞧見臉。


「各位應是本地人,不知哪裡有妙手回春的神醫?我家主母路行此處,突發惡疾,求各位告知。」


神醫?眼前不就有一位嗎?可公孫大夫恨透了這些個養尊處優的官眷,冷哼出聲陰陽怪氣,不願意多說一個字。


我知他是不願。


可醫者仁心,見死不救又有違天地良心,公孫大夫蹙眉看著我,一副你覺得該怎麼辦的表情。


唉~那就我上?


「菩薩保佑,你家主母是有福的,我這師父一生行醫,專治疑難雜症,隻是……豪門貴眷,我師父雖是醫者,可到底是男子,不便入內診治,恐誤了貴人清譽,如若相信,可讓我進內望聞問診。」我不卑不亢地說著,公孫大夫滿臉贊賞。


管家猶豫著面露難色,裡面又傳出了女子痛苦的哭喊聲,管家立時堅定不再猶豫,請我入內。


一進屋內就聞到一股嘔吐酸水的味道,再看主母,捂著肚子痛地蜷縮在軟榻上,面色青白,唇色卻嫣紅,渾身冷汗淋漓。


我出門把情況描述給公孫大夫,他一思索,給我說了一個方子,我默默記下,進到屋內給貴人陳述出來讓他們記下。


丫鬟婆子面露難色,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相信我們。


可於我們來說,已仁至義盡,對得起自己良心了,至於他們信與不信,我們並不在意,萍水相逢,分文不取,贈一藥方,緣分到此也算是盡了。


回到山上,原本熱鬧的院子冷清了許多,我們三人不免有些傷感。


「丫頭,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頭。」我不明就裡,但還是照做,公孫先生難得有這樣嚴肅的時刻。


「從此,你就是我公孫花椒的徒弟了,為師為你賜名公孫靜姝,你可喜歡?」師父一臉期待。


我滿眼不可置信,我何德何能呀。


今日開始,我有師父了,也有名字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是爹娘口裡沒有名字的臭丫頭死丫頭了。


高興的日子不該哭的,可我的眼淚怎麼擦也擦不幹淨,如果這是夢,就讓我永遠別醒。


公孫大夫最先給我的難題就是,讓我把自己臉上的胎記去掉治好,什麼時候做到了,他便正式教我醫術。


我的笑容來不及撤回僵在臉上,老人家耍我也不應該啊,名字都給我起好了。


也許隻是想認個徒弟,並不想教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人學醫術吧。


饒是如此,我也心滿意足,臉上的胎記什麼的,我現在倒覺得無所謂了。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胎記,我恐怕不知道被我爹發賣多少回了,哪有如今這樣的好日子。


擺爛了幾日,師父便吹胡子瞪眼了幾日,最後他妥協了,親自研磨藥粉,鐵了心要幫我變漂亮。


娘胎裡帶的,自是不太好醫治,用銀刀一點點剝掉胎記,然後敷藥粉,結痂長出新的皮肉,再用銀刀剝一次,周而復始三次以後,師父說大功告成了。


每日都是師父幫我塗藥,我也從未照過鏡子,心底隱隱期待著胎記之下自己會是怎樣一張臉。


5


又是一年中秋節,我下山採買東西,卻聽說三皇子母妃被打入了冷宮,連帶著三皇子也受了冷落,邊疆苦寒,眾皇子推諉之下,聖上直接指派了三皇子,替父出徵。


中秋過後,恐怕就要啟程了。


我眼皮突突地跳著,有些不安,章鈺投靠了三皇子,如此這般,恐怕章鈺日子也不會太好過。


突然,我很想去看看。


回到山上我還未出口,師父就讓我收拾行李,連夜出發去上京,說章家出事了。


出事了?我訥訥地重復著,胡思亂想中急匆匆上了路。


行至半路,此事便已傳開,百姓們議論紛紛,兩朝老臣章太傅結黨營私,已被聖上查處,闔府下了大獄,唯章家公子尚未緝拿歸案。


我和師父心慌得不行,晝夜不停地往上京趕。


可到了又如何?師父是戴罪之身,我舉目無親弱女子一個,我們倆連監牢都進不去。


三皇子自身難保,我們在他府外徘徊了一天一夜,面都見不到就被下人當作乞丐胡亂打發了。


夜涼如水,明月皎潔,師父病倒了,我把他安置在旅店,他自己就是醫者,隻讓我去大獄外面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見到章家人。


我剛到那裡,就被人捂著口鼻拖上了馬車。


「別怕,是我。」


聽到章鈺的聲音,我的心立馬定了下來,借著月光看到了他胡子拉碴的臉,憔悴不堪,我心中酸澀地疼,這幾日他應是最煎熬。


「明日我就要隨三皇子遠赴邊疆了,天亮以後你在城門口等著,會有人把家中幼弟和小妹送過去,隻求你把他們帶回山上,能平安度日就好。」


「好,還請公子放心。」


「樹倒猢狲散,不想章家落難,到頭來我能託付的卻隻有你,這兩天你到處奔走,我都看在眼裡,知你是個好的,如若不是萬般無奈,我真不想拖累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奪嫡之路艱難,章家是被我連累了,危急關頭,家國兩難,我……」章鈺紅了眼眶,我懂他的焦灼。


「公子既決定了,就盡管去吧,小公子也罷,小小姐也好,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他們餓著,隻一樣,我如此做,不僅僅是為公子,也為天下人,你此去是為了輔佐未來明君,我亦是。」


章鈺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眼底一片動容。


「入了軍,化名張章,世上再無章鈺。」


「記下了。」


相顧無言,幽閉的車廂內,我有些局促。


「很疼吧?」


「呃,什麼?」我手摸向右臉,「現在不疼了。」


「倒也不必如此~」章鈺說得有些含糊不清,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口氣裡的一抹心疼讓我嚇了一跳。


我在客棧門口下了車,章鈺給我留了二百兩銀子。見全是碎銀子,我便知眼下他的處境真的很難,想了想,我又抓出去一把塞進他手裡。


章鈺愣了一下,卻也沒拒絕,握緊了銀子,似是想到了什麼,眼神冷得像要殺人。


「聽說公孫大夫收你為徒了,也給你起了名字?」


「公孫靜姝。」


「靜姝……他自己名字奇奇怪怪,給你起的這個卻是好名字,配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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