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告訴我,他叫紀澄,是目前駐扎在戈馬的無國界醫生。


想到剛才的場景,我問。


「你從哪裡找到的花?」


畢竟,花這種東西,在難民營不太常見。


他有些小得意。


「我種了很多,你要看看嗎?」


我跟著去了他的宿舍。


發現他用撿來的泡沫箱、塑料瓶、碎瓦片,造出了一小片花園。


有剛才見到的非洲堇,還有百子蓮、熱帶蘭、剛果杜鵑……


我很困惑。


「你為什麼會種這些?」


他把腿搭在了桌上,語氣理所當然。


「因為花能讓人開心啊!」


我隻感到納悶。


他卻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食物、飲用水、藥品對於他們來說更為迫切,而花華而不實對嗎?」


我點了點頭。


他說:「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在逼著人遺忘美好,但開心能讓人記起自己還活著,還值得去期待些什麼。


「有期待,就有希望。」


他唇角揚起,朝我眨了眨眼。


「所以,花也很重要。」


心底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我看著這個過分樂觀熱情,又散漫不羈的男人。


一時,竟有些挪不開視線。


19


整個難民營隻有我和紀澄兩個中國人。


所以,我們成了天然的同盟。


與第一印象有些不同。


紀澄對於工作其實極度認真。


他為我提供了大量詳細的傷亡情況、物資短缺情況……


而我將這些數字和故事匯成報道,傳播出去。


我的第一篇報道,就為當地爭取到了一批近千噸的食物捐助。


當時,紀澄發現了難民營裡異常的艾滋死亡率。


「我們一直在分發抗艾藥物,但他們還是一群又一群地死了……」


「這不合理,除非他們根本沒有吃藥。」


我翻看著那些患者的記錄,說:「那我去查一查。」


我到處走訪,最終發現,不止抗艾藥物,幾乎所有分發的免費藥,都流向了黑市。


藥販子們隻需要用一袋發霉的玉米粉,就能換取那些救命的藥片。


因為那可以成為難民和家人們接下來一個月的口糧。


報道發出後,在國際媒體引起了軒然大波。


聯合國世界糧食署迅速調配了物資。


援助車隊到達的那天,營地裡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歡呼聲。


我們幫忙分發著救濟糧,忙得滿頭大汗,心裡卻無比欣慰。


將最後一袋土豆遞給一個懷抱嬰兒的母親後,紀澄和我倒在了卡車邊上。


他轉頭看向我。


笑意點亮了整個面龐,襯得那張英俊的臉更加熠熠生輝。


「聶斓,謝謝你。」


「……謝我什麼。」


「在你來之前,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陷在困境裡,能做的事,很少。


「但現在,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我的意義。


「你讓世界看到了他們,和我們。」


我在那一刻心如擂鼓。


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慌亂地撥弄鬢邊的頭發,試圖遮住自己逐漸通紅的耳根。


20


從那之後,我們飛快地熟悉了起來。


紀澄很受歡迎。


他醫術精湛,在關鍵時刻極為靠譜。


同時又很風趣,總是把其他人逗得哈哈大笑。


我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有他在的場合,連我的採訪對象都願意多說兩句。


一天,我跟著他給營區噴灑防治霍亂的藥水。


突然,一聲求救聲從空置的帳篷裡傳來。


掀開門簾,一個男人正壓在一個女孩身上,撕扯著她的衣服。


我瞬間冷了臉,衝過去推開他。


他怒罵著,揮起了拳頭。


紀澄一把將我拉至身後,舉起胸前的工牌。


「如果不想以後沒人給你看病,你最好馬上離開!」


男人看著上面的紅色十字。


罵罵咧咧地提上褲子,逃了出去。


我們把女孩帶到了難民署辦公室,請他們幫忙重新安置到其他的帳篷裡。


等做完一切,紀澄拍了拍我的肩。


「別難過,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一怔:「我沒有難過。」


難民營同樣也總是伴生暴力犯罪,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


但他歪了歪頭。


「可你看上去就是很難過。」


我愣住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忽然笑了。


伸手用力捏住我的臉頰。


「一個人的心情,可不是隻會寫在臉上!」


21


他像是找到了新的樂趣。


之後我們每次見面,他都要觀察幾秒。


然後說:「今天心情不錯?」


或者是:「誰惹你生氣了?」


我無奈又好笑。


忍不住問:「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把手枕在腦後。


「我有個弟弟,你們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都喜歡把情緒藏在心裡。」


提到家人,我沉默了。


「你在這裡,家裡人不擔心你嗎?」


他平淡地搖了搖頭。


「我們斷絕關系了。」


「為什麼??」


我有些震驚。


「因為我不願意聽他們的話。


「他們的控制欲很可怕,從小,就逼著我做這做那,敢反駁一句,就是一頓毒打。


「我聽他們的學了醫,進了醫院,但他們還不滿足,逼著我繼續努力往上爬,出人頭地,給他們掙面子。


「我不想這樣下去了,我隻想做純粹的事。


「無國界醫生回歸了醫生的本質,救死扶傷,我很喜歡。」


他嘆了一口氣。


「唉,這麼說來,我還有些對不起我弟。


「小時候我不服管,他們就生了他,以防我要是廢了,他們還有小號可以重來。


「我跑出來後,他就被逼上了我的老路。


「雖然他很聽話,但我知道,他也很壓抑。


「我聽說,他後來和一個很跳脫的女孩戀愛了,但也被他們攪散了……」


我第一次聽他提到家人,沒想到卻如此令人唏噓。


我們相顧無言了一會兒。


他問:「那你呢?你怎麼會來這裡做戰地記者?


「你的家人不擔心嗎?」


22


或許是因為他先坦誠地分享了自己的家庭往事。


我便也覺得沒有那麼難開口了。


我猶豫著,說:


「我媽媽去世了,爸爸和你一樣,也斷絕關系了。」


那年,媽媽舉辦了葬禮。


來了很多人,黑壓壓的一大片。


司儀講了長長的一段悼詞。


我聽不全懂,中途走了神。


一隻蝴蝶飛進了靈堂,停在了媽媽的遺像上。


它扇動的翅膀,讓那張照片仿佛活了過來。


我看著媽媽對我笑,也跟著笑。


下一秒,被爸爸扇倒在地。


他咆哮:「你媽都死了!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所有人都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怪物。


我哇的一聲哭了。


他又給了我一巴掌。


「我都還沒哭!你哭什麼!」


「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不要你了!!」


那一刻,我好恐懼。


眼淚蘊在眼眶裡,咬死了嘴唇,一聲不敢再吭。


媽媽去世的第一年,爸爸常常半夜坐在客廳裡,翻看著那些信和照片。


第二年,他把媽媽的東西裝進了幾個紙箱裡,堆到角落,積滿了灰。


第三年,他再婚了。


那個新來的阿姨,把紙箱扔到院子裡,要一把火燒個幹淨。


我拼命刨出了那臺相機,死死護在懷裡,把身上燙傷一片。


從此以後,媽媽就隻剩下了這一件遺物。


再後來,妹妹出生了。


全家人的愛和精力都給了她。


我像隱形人一樣,在家裡長到了 18 歲。


去了大學,念新聞專業。


報道那天,爸爸拿出一沓厚厚的錢,扔給我。


「你大了,以後就別再回來了。」


我點了點,有三萬。


三萬塊錢,就買斷了我們的血緣。


上大學後,老師同學們都說我很適合做記者。


因為不管遇到怎樣的事件,我都能面不改色。


在我開始做戰地記者後,這更是成了優勢。


他們都佩服我的心理素質。


但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敢。


我打心底裡覺得,如果我那天沒有在靈堂裡惹怒爸爸。


他是不是就不會不要我了?


我習慣於壓制自己的一切情緒。


不敢想,要是再放松地大笑一次、再掉一場眼淚。


還會失去些什麼。


……


說到這裡,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這些東西壓在心裡多年,還是第一次和人傾訴。


紀澄的眉頭皺得很深。


平時總是含笑的嘴角,也垮了下來。


他語氣嚴肅。


「聶斓,你是不是忘了,你當時還是個五歲的孩子?」


我有些茫然:「什麼?」


「大哭大笑,是孩子的特權。」


「你拼命地壓抑自己,隻是因為,你從來沒被允許做個小孩。」


23


我一愣。


腦袋仿佛被一根悶棍擊中。


原來是這樣嗎?


葬禮過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爸爸都沒有和我說過話。


後來妹妹出生,我的需求又總是排在她的後面。


上大學後,我要完成學業,更要養活自己。


似乎,真的沒有什麼被當成孩子照顧的時刻。


因為無人可以依靠,所以知道,自己的哭和笑都不會有回應。


不如藏在心底。


我垂下頭,有些苦澀。


「是啊!不過現在也已經長大了,更不可能像個小孩一樣。


「想怎麼笑就怎麼笑,想怎麼哭就怎麼哭……」


突然,肋骨像是過了電。


一股酥麻的感覺蹿上來。


驚得我漏出一聲怪叫。


我轉頭看。


竟然是紀澄戳了一下我的腰。


他勾起一個玩味的笑。


「誰說不可能啊?」


我拼命後縮,卻被他抓住。


腰側像是有個開關。


雖然我竭盡全力地繃緊嘴巴,但仍舊像個漏氣的氣球一樣,瘋狂笑個不停。


「停!!


「……別戳了!好痒!


「哈哈哈哈哈……求你了!」


我掙脫,又被他逼到角落裡。


笑得眼淚都快飆出來。


哀聲懇求:「放過我吧紀醫生!!」


他龇著牙,又朝我伸出魔爪。


我縮作一團,卻發現,想象中的酸麻並沒有發生。


悄悄把眼睛睜開了一個縫隙。


我看到他朝我攤開手掌。


掌心裡,有一顆糖。


他笑眯眯地說。


「來,給小朋友的獎勵。」


我呆了半天。


脫力地倒在地上。


剝開了糖紙,把糖塞進了嘴裡。


不好吃。


劣質的水果香精味彌散開來,甜得發膩。


卻把我的眼眶燒得灼熱。


紀澄俯身將我拉起,摟進了懷中。


「哭吧!沒關系的。


「我知道你很難過。」


溫暖有力的擁抱,徹底衝垮了我最後的防線。


這種被理解、被珍視的感覺,已經有多久沒有感受過了?


久到我以為,自己根本不配擁有。


然而在這個跨越了半個地球的異鄉。


他卻用一顆水果糖,像哄小孩子一樣哄我。


我再也忍耐不住。


五歲那年被生生憋住的眼淚,終於在二十多年後盡數湧了出來。


他一直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任由衣服被打得湿透。


到最後,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他懷裡哭著睡了過去。


24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


我眼睛腫得像核桃,還八爪魚似的纏在紀澄身上。


想起昨晚的場景,我當場宕機,翻身就想跑。


結果被他伸手箍住。


「跑什麼?」


我把自己埋進被子,胡亂哼了幾聲。


他卻跟個沒事人一樣。


「你害羞了?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他把我從被子裡挖了出來。


笑意盈盈。


「以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誰要是不允許,我幫你揍他!」


我瘋狂搖頭。


他挑起眉。


「你沒聽懂呀?」


我一陣迷茫。


「聶斓,我在跟你表白呢……」


「啊?」


他嬉笑地看著我。


「以後做我一輩子的小朋友吧?」


心髒簡直要撞破窗戶,飛到大氣層。


我完全呆滯了。


他起身,掀開了窗簾。


陽光直刺入室內,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黑暗。


他沐浴在躍動的光中,朝我伸出手。


「對了,昨天我忘了說,你媽媽可真酷!


「等回了國,我們一起去看她吧!」


我頭暈目眩。


心想,這人怎麼這樣不按常理出牌?


剛表白就想著要見家長?


然而,溫熱的觸感從掌中源源不斷傳來。


我恍惚著,哽咽著,無法拒絕。


隻能說:「……好。」


他高興地把我拉起,抱了個滿懷。


那一刻,我在心底虔誠地向神明許願。


希望與他在一起的時光能持續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哪怕這隻是我做的一個夢


我也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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