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用那雙幽黑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會兒。


  忽地笑開。


  那笑容說不上是善意還是惡意,有點壞,有點冰涼,有點危險:“此刻才是幻象呢。”


  雲昭愣怔的瞬間。


  劇烈的、強硬的、仿佛將人一分為二的撞入感陡然襲來!


  她驚呼出聲,立刻抬手捂住嘴,睜大雙眼望向他。


  他似也恍惚了一瞬。


  旋即,他挑起眉尾,微偏著臉,很好心地對她說:“拉你到幻象裡面,是不是好受一些?”


  雲昭艱難呼吸,思緒一片凌亂。


  現在才是幻象!


  所以她的身體依舊躺在朱鹮翡玉孔羽翎床榻上。


  神魂進了幻象,身體的感受仍然如實降臨。


  似是浪潮稍退,整個世界都在撤離。


  雲昭還未緩過一口氣,那冰冷堅硬的危峰便再度撞開遍地亂花。


  她頭暈目眩。


  眼前似有幻覺——她想起了他在樓蘭海市一劍一劍無情劈向玄天尊的樣子。


  打法極其簡單粗暴。


  此刻,他便是用幾乎一模一樣的姿態,一劍一劍捅向她。


  她後退無路,逃避無處。


  她捂住唇,用力掩飾破碎的呼吸和心跳,想假裝若無其事,卻又實在裝不出來。


  他見她難受,卻無能為力,隻能想歪辦法安慰:“要不要幫你打開窗,看外面跳儺舞?那個領舞跳得還挺有味道。”


  雲昭:“……”


  她艱難開口:“你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輕點。”


  他表情遺憾:“不可以。但我可以陪你說說話,你有什麼想聊的嗎?”


  她不自覺地微微蜷縮起身體,雙手不知道往哪擺,隻能無助地抓著手臂。


  很快,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可她明明抿緊了唇。


  她錯愕地望向他。


  他的黑眸掠過一絲尷尬:“忘了替你抹掉寢殿裡的聲音。”他動了動手指,“沒有了!”


  果然,那一聲聲不自覺溢出牙間的輕呼聲消失在耳畔。


  他衝她彎起黑眸,露出邀功式的假笑。


  雲昭:“……”


  這是掩耳盜鈴吧?一定是吧!


  神魂的淤青波及不到身體,但感受卻是清晰分明。


  身體的感受也同樣。


  雲昭恍惚覺著,酒意仿佛後知後覺又上來了。


  耳垂、臉頰和後背浮起難消的熱意。


  胸腔皺縮成一團,渾身一陣陣顫抖。


  他忽地抬手敲了下窗。


  雲昭吃力抬眸看他,便見他微勾著唇角,似笑非笑道:“好好領著舞的人,忽然想往寢宮裡面闖,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神官若是連這都攔不住,不如下去陪我好了。”


  她的思緒已經無法停留在不相幹的話語上。


  她此刻一看他,或是一聽到他聲音,心尖便難抑地顫。


  “東方斂,”她道,“不然,回去吧?”


  都這樣了,她也不介意跟他面對面真實交流。


  他似乎沒能準確理解她的意思。


  他微露錯愕,俯身湊近:“你回去,我在邊上看,真不會覺得尷尬?”


  雲昭:“……”


  她的意思是一起!是一起!


  雖然她向來不怎麼要臉,但是這個話還真說不出來。


  雲昭喪氣:“你還有多久啊!”


  他也很無奈:“早說了你承受不住,我那是神軀,當初便修為通天。你此刻後悔還有什麼用——等天明吧?或許。”


  雲昭:“……”


  會死啊。


  便在這時,他臉上神情忽然一僵。


  雲昭也微微一怔。


  東方斂:“……”


  雲昭:“……”


  呃……


  她腦海中,忽地浮起曾經在話本上看到的一句話。


  男人對自己的某些能力,總是存在巨大的誤解。


  四目相對。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仿佛在比拼定力。


  片刻,雲昭緩緩醒神的腦子裡,浮起今日他拽她手中紅綢時說過的一句話。


  她一點一點勾起了唇角。


  像她這麼睚眦必報的人,自然是……


  她壞笑著,原話奉還:“你是不是沒吃飽飯?”


  東方斂:“……”


第46章 愈演愈烈


  ……你是不是沒吃飽飯?


  ……是不是沒吃飽飯?


  ……沒吃飽飯?


  太上本神難得露出了一絲氣急敗壞的表情。


  “我說過,”他一字一頓,“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雲昭還他一個假笑。


  他把臉皮一扔,強勢撇清:“與我無關。我才不是那樣。”


  雲昭擺出一副“信信信我信了還不行”的表情,用眼神暗示著,小聲問他:“那你可以…出去了嗎?”


  他的黑眸中浮起一絲古怪。


  他似是把話放在唇齒之間來回斟酌了片刻,這才慢聲開口:“元陽,你,不要?”


  出去可就沒了。


  雲昭:“?!”


  雲昭:“當然要!”


  她性子急,一邊說要,一邊抬手就抓向他。


  這個夜晚太上本神大概也被刺激得麻木了,一時也忘了閃開,仍坐在窗臺,任她的小爪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雲昭也愣了下。


  他的骨骼與皮膚既硬且冷。


  她指尖握到他腕骨,腦海裡不自覺便撞入了另一處的觸感——他整個身軀都是這樣,冰冷,非人,像凍得堅硬的玉石。


  她的手指不禁輕輕一顫。


  一時間,抓在他腕間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在她柔軟的指尖下,更加細致的觸感不斷襲來——她的食指落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皮膚薄而冷,底下便是骨筋。他指節微動,手背上那道瘦硬骨筋便會很強勢地抵著她的指尖。


  於最細微之處,咄咄逼人。


  他垂頭看她,幽黑雙眸微虛,語氣輕緩:“要就別動。”


  輕飄飄一嗓子,帶著笑,以及一點點微不可察的慵懶喑啞。


  雲昭不肯承認自己心尖被羽毛撓了下,她鎮定回應:“哦。”


  她不動聲色蜷回手指。


  默了片刻,她假裝渾不在意地問:“元陽,會很厲害嗎?修為暴漲什麼的?”


  太上真神的,三千年,精純元陽。


  她這是撿到了什麼大的?


  “那沒有。”他愉快地笑道,“就是老人家常說的,有益身心健康?大概。”


  雲昭失望:“……哦。”


  她感受到了。


  雲氣一般,溫熱又清涼。


  半晌相對無言。


  不得不說,此情此景著實古怪。兩個人分明已經親密到了極致,卻又雙雙枯坐窗邊,大眼瞪小眼。


  一個比一個裝得若無其事。


  半晌,他微微挑起眉尾,像個老手一樣問她:“怎麼樣,感覺好點了?”


  雲昭:“……”


  她衝他擠出個假笑,轉頭望向儺影幢幢的翡翠明玉大殿窗。


  *


  殿外傳來喧天鼓樂。


  一壁之隔,領舞者摘掉了臉上的儺面具,臉色鐵青,雙目猩紅。


  遍身戾氣宛如實質,刺得人心驚肉跳。


  神官們不避不讓,將他死死擋在臺階之下,半步不容進。


  大神官眸色寒冽,沉聲勸阻:“儲君,神殿闖不得。”


  晏南天眼角微顫,陰狠視線直逼大神官。


  白底繡金的闊袖神服下,指尖早已掐入掌心,一滴一滴往地面落血。


  旁人不敢窺探神寢分毫,晏南天卻沒這禁忌。


  聽聞她一聲吃痛的驚呼,他便知道那絕非她自己一個人能弄出來的動靜。


  那一瞬間,當真是如遇雷擊,如墜冰窟。


  欲往裡闖,卻橫遭阻截。


  耳畔鼓樂喧天,但那細碎溢出的氣音卻像無孔不入的絞索,一聲一聲絞緊了他的心髒。


  “她出事了。”晏南天扔掉手中的儺面具,寒聲道:“讓。”


  神官不讓。


  晏南天眯眸威脅:“不要逼我動手。”


  “殿下。”


  身後傳來一道不疾不徐的嗓音。


  敬忠公公緩步走近,拂塵搭在臂彎,垂著一對厚重眼皮,神情似笑非笑。


  “陛下交待老奴,今夜神祈儺舞萬不可有任何差池。我大繼儲君,必須親身領舞,祝禱我大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敬忠踱到晏南天面前,相當僭越地越過他身側,踏上兩級殿階。


  回身,以略微居高臨下的姿態望向儲君殿下,嗓音平淡道:“殿下若執意要闖宮尋人,那便一劍先殺了老奴。”


  晏南天死死盯著敬忠的老臉,眸光微顫。


  敬忠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向來最看不上兒女情長。能為了一個女人發瘋的儲君?不要也罷。


  敬忠微笑道:“今兒是好日子,沒有人會出事的——殿下請繼續領儺舞吧。”


  “轟隆!”


  方才還星子朗朗的夜空,忽然便黑沉了下來。


  一道驚雷橫蹿過神殿上方,映得晏南天眉目森冷。


  寢宮內忽然死寂,再無任何動靜。


  方才的一切破碎與錯亂仿佛隻是幻覺。


  晏南天側耳聆聽,怔怔失神。


  大太監觀他面色半晌,忽地笑開。這一笑,身上便再無一絲強勢之處。


  隻見這老公公顛顛兒跑下臺階,躬身撿起被扔在地上的儺面具,很狗腿地抱在懷裡用衣袖擦了擦,然後笑吟吟捧到晏南天面前。


  “哎喲我的好殿下,您可稍微收著些勁兒,還要舞上好幾個時辰哪!別再把面具舞掉嘍!”


  晏南天倏忽回神,唇角浮起個溫潤斯文的淺笑,接過面具,頷首道一聲謝。


  他緩緩轉身,戴好面具,躍入舞者叢中。


  再回身時,舞姿粗獷,鬼氣森然。


  道場石磚上,忽地印上一個透明水漬。


  片刻,雨點一滴又一滴砸落下來。


  由疏轉密,直至連綿一片。


  *


  “外面下雨了?”


  雲昭沒話找話。


  東方斂指尖輕敲膝蓋,神色疏懶,隨口嗯道:“會很大。”


  外頭的神樂聲也更大,仿佛要與天爭鋒。


  重擂的鼓點一下一下轟在心口。


  雲昭漸漸感覺到了某種存放在身體中的、難以言說的變化。


  她心頭微緊,偷眼瞥向他,隻見他恰好也垂眸望過來。


  他正色澄清:“不關我事。”


  雲昭:“……”


  雲昭:“是是是,是你屍體在變硬。”


  他眼角微抽:“……你要這麼說,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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