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哦。”她無理取鬧,“你也喝了那個湯,既然你說它不是龍髓,那你告訴我它是什麼?”


  晏南天揚起下颌,微眯狹長的眸,露出回憶之色。


  片刻,他緩聲開口:“東禹燕絲、太原金阿膠、天山冰雪蓮、黃脊魚翅……”


  “停!”雲昭氣咻咻,“不用說了!”


  晏南天從善如流:“嗯。不說了。”


  她狐疑:“世上真有龍?那種龍?”


  他垂眸:“大約是真有。”


  她氣道:“我家都沒有真龍的消息,她們就有!真就是主角待遇,天地造化鍾靈秀?”


  晏南天失笑:“空穴來風必有因。”


  “什麼因?”


  “等你明日早起去查啊神探。”他問,“所以你到底睡不睡?”


  “睡睡睡!”


  *


  次日,雲昭一眼就看出溫暖暖和遇風雲氣氛古怪。


  這是個陰天,水汽飽滿湿沉壓在頭頂,呼吸悶窒。


  那二人之間也像是風雨欲來。


  蒼青的石板路受潮滑膩,晏南天很自然地牽住雲昭,笑著低頭和她說話,倒是風和日麗得很。


  他今日臉色還好,隻是熬了夜,眼下有圈烏青。


  在這陰沉灰暗的地界,病弱貴公子一身黑、皮膚白,很是顯眼。他牽著的那人,更是明豔灼目到不行。


  仿佛雲層破開,專為他二人打了道光。


  身後不遠處,溫暖暖把唇咬了又咬,遇風雲眉頭皺了又皺。


  雲昭忽然回頭:“遇風雲,我發現一個問題。”


  他微皺著雙眉上前:“請說。”


  雲昭挑著笑:“自從我來到臨波府,從旁人口中就沒聽到過某些人的半句好話。你說這是為什麼?”


  他下意識想回頭,隻一瞬就克制住了自己,沒去看溫暖暖。


  雲昭掰手指:“胖三嬸、秋嫂嫂、陳老大……哦,除了你,你不算人,你偏心眼。”


  胖三嬸不喜歡溫暖暖,秋嫂嫂討厭溫母,陳老大與溫家結仇。


  遇風雲唇角緊抿,很無力地解釋:“隻是恰好遇上了這麼幾位。”


  雲昭樂了:“街上隨便遇到一個都能有仇,人緣是得有多壞!所以……”


  晏南天偏頭看她,饒有興致的樣子,“所以?”


  “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溫家一定得罪過更多人!”雲昭擲地有聲。


  溫暖暖眼眶一下就紅了,她自己不敢辯,便用飽受委屈的目光哀哀看著遇風雲。


  雲昭道:“昨日不是去了三戶人家?第一戶家中隻剩老母相依為命,第二戶人家做飯還要問鄰居借菜刀,第三戶老的老小的小,窮到揭不開鍋——跟著溫長空捕鯨,就這待遇啊?”


  溫暖暖忍不住開口解釋:“繼父收入微薄,自己也剩不下什麼錢財。”


  雲昭笑:“剩不下錢?那不是因為全花在你娘身上了?聽說你娘一把年紀,養得好似二八少女。”


  溫暖暖臉皮漲得通紅,咬住唇,委屈地用眼風剜向遇風雲。


  她是怨他的。


  昨日要不是他偏要在府衙對面的芙蘭樹下等她,就不會遭來胖三嬸嘴碎。


  若不是他瞎帶路,也不會碰到那個老妓女。


  還有那什麼首功……


  深情有什麼用,專門拖後腿!


  “雲姑娘誤會了。”遇風雲沉聲解釋,“那些人家,本就生活困苦,跟隨溫伯父尚能維持一線溫飽。有些人上船,還是我牽線搭橋——你若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為難溫妹妹。”


  溫暖暖插嘴:“遇大哥是繼父的左膀右臂,所以與我家常有往來,並不專門找我一個人。”


  她仍在撇清關系。


  遇風雲沒說話,表示默認。


  雲昭問他:“這次你為什麼沒跟隨溫長空出海?”


  他沉聲回道:“阿爺祭日,我回鄉下。”


  雲昭盯著他眼睛看,半晌,忽地笑出聲:“你今日,臉板得好像個棺材。怎麼,你也需要與我撇清關系不成?”


  敏銳得叫人心驚。遇風雲眸光微閃,偏開了頭,強硬道:“沒有。”


  溫暖暖咬著唇,偷瞥了晏南天一眼。


  他並不在意這些眉眼官司。


  這個男人隻要沒在看雲昭,無論笑與不笑,眼神總是淡淡的,拒人千裡之遙。


  她垂下眼眸,微微失落。


  雲昭示意遇風雲帶路,去了胖三嬸家。


  胖三嬸坐在院子門口,與鄰居兩個嬸子一起,坐在四方小木凳上,用薄的三角小刮刀撬牡蠣。


  隻見一隻隻青色石質牡蠣殼被輕巧撬開,小刀一剜,連貝柱帶牡蠣肉一起剝下,放到邊上的鹹水盆裡泡著。


  鮮香海腥味飄得整條街都是。


  抬頭看見雲昭,胖三嬸笑了:“哎喲,姑娘真來買牡蠣呀?快看看,今日的牡蠣可肥了!一隻比一隻白嫩!嬸子便宜賣你!”


  雲昭:“……”


  上次明明說請她吃牡蠣,敢情隻是客套客套。


  “三叔呢?”遇風雲問。


  胖三嬸一邊噌噌撬牡蠣一邊回道:“擱屋睡著呢,昨日懶去太上廟,夜裡又沒睡好!你說這人,怎麼就不聽勸,死倔死倔!”


  她手上的牡蠣刀簇新,刀光一閃一閃,動作遠比邊上的嬸子利落。


  撬完一盆,隨手把牡蠣刀往身前圍兜裡一揣,騰出手來,拖過更遠處滿滿一大木盆未開封的新牡蠣。


  在圍裙邊擦了擦手,探手往兜袋裡摸出牡蠣刀,繼續幹活。


  “嬸嬸新買的牡蠣刀?”雲昭問。


  胖三嬸點頭:“對——哎,你怎麼知道?”


  雲昭笑著指了指她身前的防水布圍兜:“你上次找刀沒找著。”


  “哎喲,小姑娘記性就是好!”她用牡蠣刀的木柄刮了刮頭,“不像嬸嬸,上年紀健忘!也不知道丟哪兒去了!”


  雲昭看了看薄而硬的三角刀口,笑眯眯揮手道別。


  出了冷巷,她把遇風雲叫到一旁:“他們家原本做什麼的?”


  他微帶詫異,又多看了她一眼,低聲回道:“三叔採珠,三嬸採牡蠣。”


  “後來呢?”


  “三叔一次採珠時,遇到溫伯父的船,不慎被船槳打壞了一隻眼睛,無法再採珠,便到捕鯨船上做事。怎麼了?”


  雲昭搖搖頭:“下一家。”


  接連走訪幾家船員,戶戶家徒四壁,並且多多少少遭遇過意外或不幸,不得不上捕鯨船做事。


  做最危險的活,卻隻能拿微薄薪酬,勉強維持生計。


  溫長空為朝廷捕鯨,但凡與旁人有什麼糾紛龃龉,官府都會無條件偏袒。


  雲昭心中漸漸有數。


  經過鐵匠鋪,她讓晏南天買了把菜刀,送給那戶需要借刀的人家。


  “阿奶,”雲昭拉著老妪枯硬的手,問,“家裡菜刀什麼時候丟的?”


  “挺久啦!”


  “有上次出海那麼久?”


  老妪想了好久,點頭:“差不多!”


  “謝謝阿奶。”


  雲昭掀開用來當門用的破毡布,離開老妪家。


  她一步一步走在夕陽下,影子越拉越長,看著有點落寞。


  “阿昭。”晏南天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別的不好說,為海民削減些賦稅,我想想辦法,應當是可以的。”


  她偏頭看他:“嗯。”


  他笑著摟了摟她:“接下來還找什麼嗎?”


  雲昭想了會兒:“一把梅花刀。”


  作者有話要說:


  【用偽科學的方式解釋一下通天塔原理】想象地球和月亮之間,有長長的天梯連接。從地面順著天梯往上爬,一直爬一直爬,越過某個臨界點之後,地球就變成太空中的行星,腳下的天梯則通往灰白廣袤的大地,也就是月亮。整個過程裡,很難分清什麼時候從“往上”變成“往下”,這個就是所謂“忽一霎,天地倒轉”。(一本正經胡說八道.jpg)


第20章 心如蛇蠍


  雲昭走訪越多,心底越冷。


  有龍骨之功,臨波府官員政績煊赫,溫長空也聲名大噪。


  但並不惠及鄉鄰。


  除了替溫長空賣命的船員之外,平日裡修船造槳的木匠、打造釘矛船皮的鐵匠、織網補帆的漁女……都是強徵的勞役,工錢微薄不說,材料說不好還得倒貼。


  雲昭氣笑。


  湘陽氏每年採購龍骨的開銷,那可是天價。


  這麼多油水,就肥了貪官和溫家。


  她盯向助紂為虐的遇風雲,本想大發一通脾氣,忽然發現他的衣裳雖然整潔,但膝、肘處也有補丁塊。


  “哈!”雲昭戳著補丁嘲諷,“好一個左膀右臂,半個親兒子!原來溫家隻動嘴皮子,不動錢袋子!”


  遇風雲退開,大皺眉頭:“我自幼跟隨溫伯父出海,他待我沒得說,是我自己用不上什麼錢。我們海邊的人不講究穿戴,能糊口就行了。”


  雲昭冷笑:“你自己瞎大方,可別胡亂慷他人之慨!”


  懟完遇風雲,她轉身盯向晏南天。


  晏南天:“……”


  他態度端正,認錯及時:“是我失察之過。稍後必定整肅吏治,嚴懲不貸。”


  雲昭眯了眯眼睛,朝他露出虛偽和善的微笑。


  他正色補充:“但龍鯨還是要捕的。”


  雲昭一拳砸在他手臂上,他假裝吃痛,抱著胳膊衝她笑。


  這個男人笑起來真好看——溫暖暖咬唇看著他側臉,眸光劇烈閃動。


  真不公平啊。


  溫暖暖心想,倘若自己生在雲府……一定也會被他這般柔情對待。


  就像,遇風雲對自己一樣。


  忽地,她感應到一抹冰涼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看見遇風雲唇角緊抿,神色半是譏諷,半是自嘲。


  他懂她。


  她的所思所想,被他盡數看穿。


  真是討厭,早晚,他會變成絆腳石吧?


  *


  雲昭順著青石板路往前走。


  眼前不斷閃回那個暴雨夜的幻象。


  “嗤。”


  眼球上薄而小的三角傷口,牡蠣刀。


  “嗤。”


  大臂削下來的那片肉,菜刀。


  “嗤。”


  穿透琵琶骨的傷,掛魚腌的鐵鉤。


  ……


  隻差一個梅花傷。


  遇風雲臉色難看:“前面便是最後一戶。他與溫伯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私交甚好。”


  雲昭稀奇地看了他一眼。


  她笑道:“你也發現溫長空不做人了?”


  遇風雲冷聲:“我隻是提醒你,不要心存偏見。”


  雲昭:“嗤。”


  這一戶生活著父子二人。


  父親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在船上風吹日曬損了些皮相,卻還能看出來底子很好,生得白淨斯文,眉眼間有股清正之氣。


  他原是教書先生,這些年民生艱難,漁民不願再繳納束脩供娃兒讀書,先生斷了生計,改行給捕鯨船做賬。


  提起溫長空,教書先生嘆息:“溫叔也不容易。”


  小童在他身後爬上爬下,揮舞著胳膊,含混快樂地喊:“雞——鷹!”


  他回頭看了看,揉一把小童的腦袋,溫聲叮囑道:“鯨生你先進去睡,爹爹有話要與客人說。”


  小童聞言,立刻老老實實上前打了個揖,然後乖巧離開。


  雖然笨手笨腳,但禮節卻做得一絲不苟。


  玉雪可愛,像個小仙童。


  “我的妻子命喪龍鯨之口。”教書先生開門見山,“她是漁女,懷胎七月也執意要去捕魚,我實在拗不過她。那次出海走得急,沒帶上死姜之花。不曾想,就在近海遇到了龍鯨。”


  雲昭聽得聚精會神。


  “那條龍鯨體長四十丈有餘,兇悍健壯。”教書先生垂眸,握絞雙手,“溫叔獵殺它之後,在巨鯨口中找到了我妻子的屍體。”


  遇風雲嘆息:“節哀。”


  教書先生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我妻子臨死前,早產下了孩子,將它卡在鯨牙之間,萬幸得以存活……是太上庇佑。”


  雲昭懂了:“難怪你小孩叫鯨生。”


  “對,正是源於此。”教書先生頷首,“我帶著孩子,生計困難,溫叔便收留我在船上做賬。出海時,還能將鯨生託付給……小嫂照看。”


  雲昭瞬間領悟:“秋嫂嫂!”


  “是。”教書先生道,“我十分感念。”


  雲昭點點頭,環視四下。


  教書先生屋室簡陋,如今已經不教書了,卻依然很有文人氣息。


  放眼一望,看到書架、書桌、竹椅、粗制宣紙和氣味刺鼻的劣質墨汁。


  雲昭好奇上前,拿起桌面上的鎮紙。


  沉甸甸一截大理石,一頭磨得光滑,另一頭陽刻一朵臘梅花。


  找到了。


  她問教書先生:“這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他微怔,旋即目露溫柔:“亡妻贈我的。她當年親手雕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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