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朵棉站在人群的最末端,百無聊賴,索性拿出手機消消樂。


  剛打完兩關,忽然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有點難為情地問:“請問,這地鐵票怎麼買呀?”


  “……”朵棉面色微微一變。


  這個聲音……


  她回頭。果然,一個衣著樸素泛舊的農村婦人站在購票機前,手裡捏著一張皺巴巴的十塊,四處張望著,看上去十分窘迫無措。


  朵棉皺起了眉毛。


  如果沒有認錯的話,這婦人是……


  她離開安檢隊伍走過去,看著婦人,不確定地說:“您是……靳川的小姨?”


  婦人聞言轉過頭,一愣,打量她好一陣兒才反應過來,咧嘴笑道:“你不是川子的同學麼?上回還來過醫院的那個?”


  果然是她,還真是令人始料不及的偶遇。


  “是的,是我。”朵棉幹笑了下,“阿姨您要買票麼?到哪兒,我幫你買吧。”


  “那真是太謝謝你了。”婦人面露感激,“我是鄉下來的,頭回坐這玩意兒,真是麻煩你。”


  “不客氣。您是到哪兒?”


  “金北路。”


  朵棉在購票機上戳戳點點,最後拿支付寶一掃,一張地鐵票很快就吐了出來。她把票遞給婦人,“阿姨,買好了。再見。”說完便轉身準備離去。


  誰知背後的人卻追了上來,“欸欸,小姑娘你等一等。”


  朵棉回眸,“怎麼了阿姨?還有什麼事麼?”


  婦人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支吾了下,道:“姑娘,你是川子的同班同學,應該經常能見到他吧?”


  朵棉愣了愣,“……你要找他麼?”說著便翻手機,“我這兒有他的電話號碼,我念給你,你記一下吧。”


  “我給他打過兩次電話,一聽是我,立馬就給掛了……”婦人笑容僵硬,糾結了幾秒鍾,才接著說:“是這樣的,川子小姨父前幾年跟著別人到外面做生意,吃了沒文化的虧,讓人給騙了,欠了些錢……你也知道,我們鄉下人沒什麼積蓄,我就想著川子現在不是能掙大錢麼,他爸那邊條件也老好,我就尋思著,能不能找他幫幫忙……”


  “……”


  地鐵站人來人往。


  年輕少女和農村婦人的組合很快就引起了不少人矚目。


  朵棉皺眉,左右看了眼,旁邊正好是一家奶茶店。她把婦人帶過去,隨便點了兩杯喝的。


  然後問婦人:“你說,你給靳川打電話他不接?”


  婦人忐忑地絞了下手指,“嗯。”


  “為什麼?”朵棉眉頭越皺越緊。


  “……”婦人低著頭沉默,良久,嘆了口氣,這才說,“他壓根就不認我們。全家上下,除了他外婆,他誰也不認。”


  “……”朵棉錯愕地瞪大了眼睛。難怪,靳川說在他母親去世以後,外婆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婦人說著,鼻頭一酸,抬手抹了抹眼睛,“是,是我們欠他的。但我們也沒辦法啊,咱老家地方小,人的思想都封建,收養私娃子(私生子)是要讓人戳脊梁骨的……”


第38章


  從認識靳川的第一天,朵棉就對這個人充滿了好奇,他另類的性格,獨特的思想,以及離經叛道的行事方式,無一不令她想一探究竟。


  童年是決定一個人性格的關鍵。


  她想,像靳川這樣與眾不同的人,成長環境也必定與常人不同。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從靳川小姨的口中聽到“私生子”這個詞,更沒有想到,這個平靜的、充滿了陽光和希望的午後,那段關於靳川的過去,會經由一個所謂的親人的口,猝不及防,在她面前鮮血淋漓地鋪陳開。


  故事的起點要回到二十年前。


  靳川的母親叫靳小蘭。靳小蘭出生在東北一個叫小邱河的村子裡,除她以外,家裡還有兩個妹妹,一家五口就指著一畝三分田養活,生活得貧困而拮據。後來,順應農村人員外出務工的大潮流,成年後的靳小蘭跟著村裡的另幾個遠親一起來到了J市——地處中國南方,全國首屈一指的發達城市。


  靳小蘭自幼生長在農村,讀完初中之後便輟學在家務農,文化水平不高,也沒有一技之長,隻能幹一些保潔或者端盤子洗碗的工作。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在人才市場的路邊坐了幾天之後,一個抄著口本地口音的中年女人找上了她。


  中年女人告訴靳小蘭,她是給一戶有錢人家洗衣打掃的保姆,因為兒媳生了孩子需要人照顧,她必須辭工回老家一年。但是主人要她在走之前再找一個保姆頂替自己這一年的工作。


  主人家經濟條件非常好,在寸土寸金的J市,他們住得起獨棟式小洋房,家裡除了自己以外,還有一個佣人和一個司機。出手大方,給保姆的待遇也很不錯。


  中年女人覺得靳小蘭年輕,老實樸素又清秀白淨,很面善,便問她想不想幹這份活。


  靳小蘭欣然同意。


  於是,中年女人帶著靳小蘭去了那戶有錢人家試工。靳小蘭不怕髒不怕累,吃苦又耐勞,很快就得到了女主人的認可。就這樣,她成為了那戶有錢人家裡保姆。


  一段時間過去了,女主人對這個農村出來的年輕姑娘很有好感,時不時便和她聊天。


  通過和女主人的交談,靳小蘭知道了,女主人的丈夫姓張,家裡的玉石生意做得很大,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在英國讀書,年紀隻比她大一歲。


  國外的聖誕節類似於中國的春節,所有學校都會放假,所以那年年底的時候,女主人的兒子回來了。


  那是靳小蘭第一次見到張青山。


  年輕男人從汽車上下來,挎著一個帆布包,踩著一雙帆布鞋,高大英俊,神色慵懶,整個人的氣質時髦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原來這就是大城市的“海歸”,喝過洋墨水兒,還真是不一樣。沒怎麼上過學的靳小蘭很羨慕。


  張青山是大戶人家標準的紈绔子弟,家世好,自身條件也好,在英國的時候身邊圍的都是些千金小姐或者洋妞,還真沒見過農村來的小姑娘。


  質樸單純的小保姆很快引起了張青山的注意。


  他們好上了。


  農村少女和富家少爺的相遇,這個故事的開頭,符合一切夢幻浪漫的童話。然而現實畢竟不是童話,所謂的“王子和灰姑娘最終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僅僅是虛幻的憧憬。


  靳小蘭和張青山的愛情沒多久就被張母發現。她雷霆震怒,不留一絲情面地把靳小蘭趕出了靳家。


  張青山原就是玩玩兒的態度,被張母臭罵一頓之後也就收了心,繼續回英國上他的學。


  靳小蘭心灰意冷,離開J市回到了小邱河。


  如果故事在這裡畫上句號,那麼這就隻是一個渣男和一個悲情女孩兒的愛情故事。然而,命運最喜歡緊緊扼住不幸之人的咽喉,在回到小邱河的第三個月,靳小蘭發現自己懷孕了。


  靳父暴怒,拿雞毛掸子把靳小蘭打了一頓,然後把她連拉帶拽地拖去了街上的衛生站,要她把孩子打掉。


  靳小蘭原本隻是一言不發地流淚,真躺上手術臺時卻不知怎麼的,瘋了一樣地反抗。


  醫生沒轍,隻好作罷。


  靳父差點被這個女兒氣吐血,一怒之下把靳小蘭趕出了家門,要她要麼去把孩子打了,要麼就永遠別回家。靳小蘭隻好住到了靳母出嫁前的老房子裡。


  幾個月後,那個注定要飽經苦難的孩子出生了。


  靳小蘭讓孩子跟了自己的姓,給他取名“靳川”。


  靳小蘭雖然是個農村女人,文化程度低,但出於母親保護孩子的本能,她下意識地對靳川隱瞞了他的身世。她告訴靳川,他的父親是個木工,老實,善良,顧家,很愛她和靳川,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


  那時,小靳川用疑惑而天真地眼神看著靳小蘭,問她,“那爸爸為什麼不和我們住在一起?”


  靳小蘭黯然回答他,“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


  於是,那年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樣。大家都有爸爸,他沒有。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過著。


  靳川慢慢地長大。


  靳父和靳小蘭的關系沒有絲毫改善。村裡闲言碎語滿天飛,靳父視這個未婚生子的女兒為恥辱,兩個妹妹也覺得這個姐姐丟了她們全家的臉,從不過問靳小蘭和她的孩子怎麼生活。就隻有靳母時不時偷偷託人給靳小蘭送點錢和糧食。


  於是,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二件事,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樣。大家都有一大堆的親人,吃飯的時候圍一桌都坐不完,而他隻有一個姥姥。


  生活就這麼拮據地過著。


  可漸漸,靳小蘭發現光靠母親給的那點錢和糧食根本不能養活靳川——孩子長大了得上學。自己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才會被人騙,她一定得讓靳川接受教育。


  靳小蘭開始一邊種地養雞,一邊去街上幫人洗衣服,承受各式各樣的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從窘迫,到麻木。


  靳川偶爾會跟隔壁的幾個小哥哥小姐姐一起打水漂玩兒。


  小哥哥小姐姐總是笑著喊他私娃子(私生子)。


  靳川不懂什麼是私娃子是什麼意思,他好奇地去問靳小蘭。


  靳小蘭聽完以後冷了臉,叫他以後不許再跟隔壁的小哥哥和小姐姐玩耍。


  對孩子來說,媽媽的話就是聖旨,小靳川不敢不聽靳小蘭的話,隻好乖乖在家裡待著。偶爾,跑到田裡去捉蛐蛐兒。


  蛐蛐兒是靳川唯一的朋友。


  終於,他到了上小學的年紀。


  靳小蘭省吃儉用攢下了街上小學的學費,把靳川送去了街上的小學報道。


  九月一號那天,六歲多的靳川背著媽媽給他買的新書包走進了學堂,孩子的世界是張白紙,這是他第一次正式走出那間磚瓦房,靳川充滿期待。


  而這一天,靳川又聽到了“私娃子”這個詞。


  小朋友們臉上全是樂悠悠的笑容,把他圍在正中央,拍著手,不停地喊著“私娃子”。


  靳川皺眉,有點不高興了,“為什麼我要叫私娃子?”


  “嘻嘻。”一個小男生露出一個滿是惡意的笑,“因為你媽媽不要臉啊。我媽媽說,隻有很壞很壞的壞女人才會生出私娃子喔。”


  小男生越笑越開心,露出一口白牙。


  後來,小男生被靳川摁在了教室門口,那口雪白的牙,被他一拳一拳打得隻剩幾顆。


  於是,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三件事,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樣。其它小朋友都不是私娃子,就他是。


  靳川討厭別人說媽媽的壞話。


  有人說,他就打到他們乖乖閉嘴,不閉嘴,就打到他們說不出話。


  久而久之,敢當著靳川的面喊他私娃子、說他媽媽不要臉的人越來越少,而逐漸長大的靳川,性格也越來越冷,越來越怪,越來越狠。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靳川升入五年級。


  命運的悲劇和狗血在這一年,上演得淋漓盡致——長期勞累過度的靳小蘭暈倒在了街上,那時天黑路暗,一輛小貨車毫無意識地從她身上碾了過去……


  靳小蘭的突然去世在小山村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小磚房裡搭了簡陋的靈堂,看熱鬧的村民把那間從來無人問津的小磚房圍了起來,大家議論紛紛,悄悄觀望著靈堂裡終於聚在一起的靳家一家。


  靳母哭得肝腸寸斷,說靳小蘭走得突然,她最牽掛的無非就是自己的孩子。靳川才十歲,還要上學還要生活,希望靳小蘭的兩個妹妹能收養靳川,給他一口飯吃,供他把初中讀完。


  兩個姨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思各異,都沒說話。


  短暫的沉默之後,她們展開了一場拋繡球似的拉鋸戰,又哭又鬧,說自己有難處,說自己家連揭開鍋都困難,總而言之一句話——收養靳川是不可能的。


  靈堂正中,靳小蘭的黑白照片還擺在棺材前面,她清秀的面龐帶著微笑,注視眼前的一切。


  兩個姨越鬧越厲害。


  靳川跪在地上,面無表情,冷眼旁觀。


  後來,靳母實在聽不下去了,夾雜哭腔把兩個女兒狠狠痛罵一頓,當場把她們趕出了靈堂,“都給我滾!棺材裡的是你們的親姐姐,小川是你們的親外甥啊,兩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你們不管他,我管!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他養大成人!”


  靳小蘭屍骨未寒,小磚房雞飛狗跳。


  靳川淡淡瞧著這一片眾生相,忽然一勾唇角,露出一個諷刺到極點的笑容。


  ……


  農村婦人說完,已經哭得連發出聲音都困難,她哽咽著,字裡行間似乎全是悔恨,“我自己也有個娃,都是農村裡種地的,條件都不好,我真沒辦法啊……”


  對面,朵棉的反應卻從始至終都很平靜。她眼簾低垂,一語不發,捧住奶茶杯的兩隻手,卻收緊,用力到骨節處都泛起青白。


  “小姑娘,阿姨求你幫幫忙,小川能帶你去看他姥姥,你倆關系肯定挺好的……”婦人忽然伸手想去拉朵棉,儼然把她成救命稻草。


  朵棉毫不掩飾地躲開了。


  “……”婦人神色微微一僵。


  朵棉用力咬唇,似乎在竭力克制什麼,然後才抬眼看向婦人,淡淡地說:“抱歉,我可能幫不了你。”


  婦人愣了下,“你……”


  朵棉盯著婦人的眼睛,扯了下唇角,笑得譏諷而風輕雲淡:“我突然知道靳川為什麼不接你電話,也不想見到你了。”


  “……”


  “你太讓人惡心了。”她冷漠地道。說完連一秒鍾都不願再和這女人多待,起身,徑直扭頭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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